【杨化民】灰色教师杨君（连载4）
灰色教师杨君
作者 杨化民
然则校长马佞民对此却暗地里不住地直摇头叹息：“人算不如天算。”心里只觉好生失意，苦于在人前说不出口，什么也不说，见了杨教庶照样和颜悦色，反倒假惺惺卖好儿说：“杨老师，这回职评，在学校里我可是给你把劲儿鼓了，截止现在，你的相关材料，一五一十，完完整整，我都已经给你上报到县教育局去了。这回恐怕得意思意思，破费买点儿上档次的水果糖、香烟，把咱校职评小组的这几个老师好好请请，感谢感谢吧？”老实淳朴的杨教庶，哪里知道政界里的这些歪学问，学校职评过程中的那些根根梢梢细节，很实心实意，甚至多少还有点儿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说：“那还用得着校长您说？这回只要县上联评真的把我给评上了，晋级后，请客，那算个啥呀？又值了个啥了？小菜一碟，不在话下。等批文一下来，我第一个得先请的人就是你。不过嘛，马校长，教育局联评的时候，拜托你，还得给咱好好关照关照，再鼓上一把劲儿，美言几句，有什么异常情况，及时给我通说转告。”他哪里知马佞民此时在这儿纯粹是老虎戴素珠——充善人，送顺水人情，口善心不善。只见马佞民一副大家风范，城府颇深地淡淡一笑，有点儿漫不经心地说：“自然自然，那是自然。这还用说？用得着你再费心叮咛？好歹你都是咱学校一位挑大梁的，全县出了名的骨干教师嘛，净放心，我咋能连里外都分不清，胳膊肘儿朝外弯呢？”
教育局职评领导小组，把高中教师所有申请晋级者，分成文科、理科两个组，由教研室主任德琦负责文科组晋级教师的联评工作。会上，评委们根据职称评审要求，严格细致地认真考量着每一个申请晋级的教师，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刻意挑剔一个个璺缝，挨个儿过。当评到郑国中学语文教师杨教庶跟前的时候，大家顿时被杨教庶所报上来的参评资料中那一篇篇论文居然给看吸引住了。教研室主任德琦目睹这一情景，忍不住情由衷发地长长发出一声喟叹说：“唉，杨教庶这人哪，一辈子就只知道个钻研教材、啃书本儿，一有心得感受，立马动笔把它给写下来。”也不知道在场众多的评委是被教研室主任德琦的这句话深深打动了，还是让杨教庶材料中的那一篇篇极富见地的论文给看得心花怒放，乐不思蜀了，总之评审结果一出来，意想不到给杨教庶所打的分竟然最高，排名晋级教师第一。这不得不令人低头深思，全县参评晋级的教师不知道要比县内一所郑国中学应晋级的教师多多少倍，更不要说强中还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了，在区区郑国中学就已排名第七了的杨教庶，在全县联评中何以能折桂跃居第一？出现这种不正常现象，根源究竟何在？是县教育局联评看走了眼，还是杨教庶所在的郑国中学职评工作有猫儿腻，做了手脚，不客观？这事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只要是明眼人，谁心里都明得跟镜子一样，一清二楚，可谁也都不愿轻易说出口，跟没事一样，只是一个劲儿暗暗叮嘱自己，在单位处事眼睛可得放亮点儿，千万别把一把手给惹下了，如果迟早把一把手儿给得罪了，那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没得好日子过，到时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用木刀杀你，杀不死也得把你疼死，让你难活。杨教庶这事不就是个明摆着的见证？然而杨教庶却麻木得一点儿也都没有意识到，不这样认为，对他遭这事不仅一点儿都不气馁，反而还心里直暗暗自鸣得意，觉得这人活世上，就是要活得有骨气，活得能自立，活得钢棒硬正，只要你在工作中脚踏实地的把成绩干出来了，他谁都长眼睛看得着的，想埋没都难以埋没得了，想把你压下去也压不下去，于是就更加一根筋地起劲儿看重深挖教材，写起他那自以为长项的教育、教学论文来，把写论文当成自己的撒手锏，扬长避短，与人抗衡。
一次地区高三年级模拟统考，出了道选择题，让学生选出下列四项中问号使用正确的一项。考场上杨教庶手拿试题一看，立时一头雾水，茫无头绪：“这四项的问号使用都有问题。”居然一时无所适从，老虎吃天——不知该从哪里下爪，答案该选哪项。考完试集体阅卷，标准答案发下来了，他这才清楚人家要求选的竟然是B项，其内容是：“林姐姐，我没经验，请你告诉我，敌人再审问时我该怎样回答？”心想，问号要用在问句末尾，这句话看似问句，但从句子整体结构上看，它其实是一个祈使句，在要求别人干什么事，短语“敌人再审问时我该怎样回答”，虽然有疑问代词“怎样”，看似疑问句，但它整体上只是谓语动词“告诉”的宾语之一部分。动词宾语“告诉”后面带有两个宾语，属双宾语，近宾语是谓语涉及或支配的对象，指人，是“我”，远宾语是谓语涉及支配的内容，指要求主语所做的事情，即告诉什么，“敌人再审问时我该怎样回答”。于是他把自己这一看法，写成一篇论文《问号质疑》，寄给某大报纸的全国教师优秀论文大赛办公室。
不久，这家报纸全国教师优秀论文大赛办公室就给他回了一封信，告诉他《问号质疑》这篇论文看法正确，见人之所未见、发人之所未发，获得了这次大赛的优秀论文一等奖，将发给荣誉证书，并且同时告诉他说，如果交三百元钱审稿费，报社编辑部将考虑在他们所办的报纸上刊登，让其发表、面世。杨教庶一看信，心里高兴之余不免禁不住又有点儿颇想不通，直犯嘀咕。高兴的是自己所写的论文又一次得到权威报纸的认可，这是自身价值的充分体现；而犯嘀咕、想不通的是，我写的那论文到底有没有刊载价值，有价值你们就刊载，没有价值，即便是黄金摆满，怎么说也都不能刊用，以免玷污报纸名声。为什么交三百元钱就可以考虑刊登，而不交这三百元钱就不考虑拟用，这岂不让金钱倾斜了公理天平，让伟大、高尚的报社编辑蒙羞屈膝，拜倒在金钱的石榴裙下，成金钱任意作践的奴隶了吗？写论文我付出了艰辛劳动，一分钱报酬得不到我也不在乎，甘心情愿图得一了，现在倒回来你刊登我的劳动成果，反倒还得要我再给你出钱，这啥道理？这话说得出口，站得住脚吗？符合政治经济学上所讲的经济规律吗？是人话吗？没见世事如今咋给颠倒成这样子了？
当然，信上也明确告诉他，这发表以后，在评职称时是用得上的，可是他心里想，你别说你是省级报刊，所刊载的文章含金量高，我所获得的省教育厅颁发的优秀论文荣誉证书多的是，哪一个不是省级的？评职称一样管用！还缺你这一个？我钱多的得是没处使了，连人格都不要，论文须得掏钱去买你的发表？实话告诉你说，有你这发表不多，没你发表不少，咱不在乎。于是不屑一顾，压根儿连想就都没想着给这家报社寄钱。自然，人家也就理所当然地只给他寄回来了一个红本本——优秀论文一等奖荣誉证书，这事就这样平平儿地过去了，谁也没说什么，也没谁说什么，是福是祸，从没显示，也无人谈及。
七月上旬，一年一度的高考开始了，郑国中学的马佞民校长似乎依然跟前任校长一样，很器重杨教庶，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分派他担任郑国中学的高考带队队长，管理所有监考老师，督促参考学生，当然，他也一如既往，勇挑重担，一马当先，冲锋在高考第一线，身先士卒，干别人都不乐意干的艰难工作，下考场带头监考。
七月九日下午考英语，炎炎赤日似火，热得人跟上了蒸笼似的，汗怎么擦都擦不干，张大嘴直喘粗气。考务办公室里的风扇像脱缰烈马，转得飞快，嗡嗡嗡聒耳响，吹得人头都有点儿隐隐作痛。考务办公室主任已经安排结束考试各项工作，所有监考教师一个个集中在考务办公室正襟危坐，严阵以待，开考预备铃刚一打响，如离弦之箭，噔噔噔健步走出考务办公室，一眨眼就踏上做考场的教学楼楼梯。杨教庶刚才监考教师抽签时，抽得的是文科第九考场。这一考场设在教学楼六楼，也就是这座教学楼的最上头一层，没电梯，路程远，心里比其他人更有压力。同行的监考教师，一个个都先后走到自己所监考的教室门口儿了，杨教庶身边的同伴儿眼见越来越少，可是这通向教学楼顶层的楼梯，拐来拐去，像磨坊里的磨道，却烦人得只走不完，杨教庶还在马不停蹄地匆匆向自己所监考的考场奋力猛赶。此时的他汗流浃背，心急如焚，两眼几乎都要往出冒火，真恨不得能腋下生出两个翅膀，一下子飞了上去，直飞到自己所监考的那考场门口儿。
要知道，从考试预备铃敲响，到考试正式开始，这期间仅仅只有那么十五分钟时间，而在这短短的十五分钟里，监考教师不但得由考务办公室及时赶到教学楼自己所监的考场，而且到了以后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一一做完，最费时间的是在考场要逐一核对每个考生准考证上的照片和持证考生本人是否一致，其次是向考生宣读《考场规则》、《考生须知》，叮嘱机读卡上的三涂三写，另外还得准确无误地把答题卡、试卷，一一发到给考生手里，等等等等，这些细致而繁杂的事情，做起来麻烦得太着哩。杨教庶所监的文科第九考场又是在教学楼的顶层安排着，路程比别的监考教师都远，走起来费时间不说，到考场后，上述那些工作一样儿都不能少的还得同样一件一件，按时、保质保量完成好。
杨教庶这会儿心急得像拉满弓的弦上箭，恨不得“嗖”一下射出去，一步迈上六楼，跨进自己所监考的文科第九考场，尽管赶路已经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出气呼哧呼哧像火车头上的烟囱冒烟，直喘息，然而在楼梯拐弯的休息台处，仍然连停脚都不敢稍事停留，心里不住念叨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拼命只是往前赶。就这样紧死赶活，板着指头一秒秒抢时间，好不容易才一步步奔到做文科第九考场的教学楼顶层——六楼，老远一看，自己所监考的文科第九考场教室门口儿早已围了一大群考生，一个个望眼欲穿地在向楼下看，等待着监考教师的到来，好让他们尽快进入考场。因为今年高考又有了一条新规定，考生参考所在的考场是固定不变的，但座位每场考试都在变换。自己本场考试在哪里坐，得等到监考教师来了之后，拆开考务办公室给发的座位表袋子，把座位表贴在考场教室门口儿后才得以知道。所以，监考教师来之前，本场考试的座位表未贴出来，考生们进考场还不知道自己该在哪儿坐。杨教庶一见这场景，不用说，心里就更是火上浇油，急上加急了，唯恐自己所监考的那考场因教室楼层高，路途远，自己在路上走耽搁了时间，到得迟，在正式开考铃敲响之前，自己把那么一大堆繁杂而棘手的考前事务处理不完，误了事，于是慌不迭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密集排列、如豆大的汗珠粒子，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风风火火冲进考场教室，一步跨上讲台，把手里所拿的那一大叠子东西，往讲桌上一撂，连眼镜都没顾得上戴，二目昏花，手忙脚乱地拿起考生座位表袋子往开就拆。
虽说一个考场安排有两个监考教师，但考务办公室把他们分为主监考和副监考，并且到考场后谁做什么，事无巨细，各自都有无比明确的分工，不允许有丝毫错乱，一切责任重大的工作都得由主监考一手来做。杨教庶是县上出了名的高中骨干教师、高三年级质量把关者，谁不知道他历来办事以认真著称，是个有名的别里科夫，不论干什么都丁是丁、卯是卯，有板有眼。这文科第九考场的主监考自然非他莫属，考务办公室主任理所当然安排的就是他了。只是，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人到事中迷，杨教庶同样忙了使不上降龙棍，就正是这个素来以办事特仔细认真的他，在节骨眼儿上，事情的紧要关头，谁知道也跟常人一样，有考虑不周、举措不到的地方，掉链子、出差错的时候，不知道那会儿是哪根筋搭错了，怎的一恍惚，竟就把装机读卡的袋子拿起来当座位表袋子稀里糊涂给拆了开来。其实说起来也难怪，用来装机读卡的袋子和座位表袋子大小一模一样，然则装考生答题所用的机读卡袋子却要比内装座位表的袋子厚得多，不能说一点儿区别都没有，杨教庶这会儿不知怎的鬼迷心窍，也说不来由于什么原因，鬼使神差地竟没能把两者区分开来，迷离迷瞪地把机读卡袋子给当做座位表袋子拿起来，手脚灵巧的“噌”一下就给拆开了。尽管他拆袋子时也还像往常做事一样，袋子口儿比谁都撕得小心细致，潜心到家，只是把袋子顶端齐刷刷往下撕扯了窄窄、细细一小溜儿，但当他从拆开撕烂的袋子里面把所装的东西往出一抽，突然发现里所面装的不是座位表，而是厚厚一沓儿考生答题用的机读卡时，这才猛地醒悟过来，禁不住惊得呆若木鸡，头轰一下子，跟爆炸了似的，两眼金星直冒，浑身冷汗淋漓，双腿瑟瑟不住发抖，软得几乎都要站立不住了，吓得差点儿没给趴下。
杨教庶清楚知道，自己这回把娄子捅大了，捅了一个天大的，无法弥补、不可饶恕的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