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医生决定出道:上班救人,下班拍抖音……
戴口罩的第二年,民众群体的健康意识已然觉醒。
这场疫情带来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健康教育,人们对于健康的认知更加深刻、对自身的健康状况更加关注。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年代,总有一些人愿意站出来,给被信息裹挟的人们吃下一颗定心丸。
田家婶子已经走了十几年,兜售“奇迹”的医骗仍然生意兴隆。
田艳涛是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胰胃外科病区主任,十几年前,他在农村老家的婶子病了,当地的医生说是“胸壁上长了个瘤子”。
村子里出了个在北京大医院当大夫的后生,谁家遭了病,都会找田艳涛,他也总是事必躬亲。家里老娘有交代,“老家人找你看病,再忙也要照顾”。
但是,田艳涛还没来得及为婶子安排治疗,她就被人骗走了。
挂号时,婶子遇到两个陌生人,陌生人说你的病和我一样,在这里医生只会给你做手术、化疗、放疗,你和我走,吃几副中药就能治好。婶子信了,被带到北京西站附近的一个小铺子,花大几千块钱买了两大编织袋的“中药”。
“说是中药,估计就是一些烂草根!”事情过去了许多年,但田艳涛心中的悲愤没有减轻。
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胰胃外科病区主任 田艳涛
没过半年,婶子过世了,但在田艳涛心里,这事儿没完!
他拣到过一些“黑诊所”散布的小卡片,上面大多是“不开刀、不化疗、不住院”云云。多年的临床经验,田艳涛很清楚,这样的字眼对于癌症患者意味着什么。
每当患者向他询问自己的病情,脸上的不安和言语里的混乱一览无余。
虚弱、疼痛、灰色、奄奄一息……这些对癌症的刻板印象,让很多人在从医生手里接过诊断书,被宣布生命可能进入倒计时时,人生从此不同。
与癌共舞的工作中,田艳涛有过种种见闻。时常有人确诊癌症后打算跳楼自杀,也见过那些不愿治疗的人,比起癌症,他们更厌倦月复一月的化疗,以及像牢房一样的病房。
不久前,田艳涛的一个老朋友在体检中查出了早期胃癌,仿佛一瞬间坠入人生低谷,从那天起,他便不停地接到朋友的电话。
朋友的声调变得很低,但田艳涛却总是说说笑笑:“你可真幸运。”朋友说他幸灾乐祸,他却摆事实讲道理,“早期胃癌5年内的存活率有95%,四期的存活率只有5%,你说你是不是幸运?”
在他看来,人们对癌症的误解由来已久,突如其来的恐惧大多是因为信息的缺失,很多时候,越了解越坦然。
与患者心中相似的犹疑也徘徊在病患家属脑海中,被扭曲的癌症,让他们总是欲言又止。
2011年,田艳涛在美国德州大学MD安德森癌症中心做访问学者。
一天,他与教授一同出门诊,一个胰腺癌肝转移的老太太很优雅地问教授:“我还有多长时间?”
教授耸耸肩,说:“我不知道,可能两个月,可能三个月。”
田艳涛无法想象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中国,在他深耕癌症医学的30年中,有80%的家庭会选择隐瞒或者善意的谎言。当重病来袭,很多家属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不是如何治疗,而是是否告知。
在国内,他时常遇到这种情况:家属挂好了号,最后却没出现,因为家属怕病人知道真相,所以去了其它综合医院。
“相互打哑谜,最后实现不了治疗效果,这多可怕?”田艳涛说道。
在他遇到的成千上万的病例中,甚至有家属至死都向患者隐瞒病情。
欲盖弥彰之间,患者增添了很多无谓猜疑。越是遮掩,肿瘤在患者心中越是变得深不可测,所以当一部分病人后来得知真实病情后,有可能因为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导致和疾病斗争的意志全面崩溃。
田艳涛希望可以通过科普的方式,减少人们对癌症的误解。2013年,他主动找到北京卫视《养生堂》节目,开始了他的医学科普之路。后来,他还陆续出版了《漫画胃癌防治》等科普书。
2020年4月27日,田艳涛入驻抖音,发布了第一条视频。视频中,他说:
“从今天开始,大家会在抖音里看到我(发布的)有关肿瘤预防和治疗的小视频,有关胃和胰腺方面的困扰,给我留言,我们一起努力。关注我,'胃’你好。”
在日常问诊的过程中,遇到典型的病例,他会在征得病人同意的基础上,打开支架上的手机,录制视频。
每当遇到拿着家人病历簿走进诊室的家属,他心里便有了底:“是不是怕他接受不了。没关系,我来跟他讲,我能够让他接受。”
此时他的身上多了一层布道者的身份,不厌其烦地通过一段段视频传递关于癌症的理念,他希望患者可以以平常心面对并正确施治。
事实上,告知并不一定会击垮病人的心理防线,最终击垮人的大多是疾病本身。田艳涛引用中国工程院院士樊代明的话,将癌症比喻为千年古树上的斑,虽会留下痕迹,但不会影响树的生长。
他的视频内容从预防、自查、化疗再到心理,有着万变不离其宗的从容。“我希望能将对科学的信心传递出去,因为只有医患双方彼此理解、信任,才会在治疗中配合得更加默契,从而事半功倍。”田艳涛说。
现在,在他的病人中有1/3是抖音粉丝,医疗科普搭建起信任的桥梁,慕名而来的患者与医生也多了几分交情。
“哪怕他跟你没有过接触,但他已经通过抖音了解了你的理念,看病前已经研究过你合不合适。当他决定让你治的时候,就会相信你的决策。”
拍抖音一年多,田艳涛发现病人的依存性变高了。在田艳涛看来,抖音成了连接医生和患者的“最后一公里”。
据世界卫生组织2020年公布的数据显示,过去一年,中国胃癌新发病例47.8万,占全球新发病例43.9%。
胃癌夺去了太多中国人的生命,所以作为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公布的首批健康科普专家,田艳涛深感责任重大。几乎每一个进入他诊室的人,都会被告知他的抖音账号,他不拔高自己正在做的事,而是开玩笑说:“这一年我很关注抖音,天天都想涨粉丝。”
想红的医生不止他一个,想红的原因却有很多。
程才是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心外科副主任医师,在他的日常中,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
“你就那么想出名吗?”
“对,我想出名,我想成为中国最有名的心脏外科医生。”
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心外科副主任医师 程才
2020年的除夕夜,程才如愿以偿,一夜成名。
那天晚上,他在武汉。
科室里的年轻医生被抽调去了隔离病房,程才留在心外科照顾没出院的病人,并随时等待去前线支援——他当时的工作之一是在危重症病人上ECMO(为心肺功能衰竭患者提供持续的体外呼吸与循环的设备)时帮对方切开主动脉。
那个除夕之夜,武汉很安静,零星听到几声爆竹声,程才想提振同事们的士气,拍了两个视频,未成想,医生们加油打气的声音飞出荆楚大地,在最艰难的时刻,传到了同样没有放弃的国人耳中。
第一个视频被湖北当地媒体传到抖音后,获得了两亿的点击量;
第二个视频先是冲上了微博热搜,之后被《人民日报》转到抖音官方号上,同样在短时间内引起了几亿人的关注。
那一次,手术室外,吃着柴米油盐的医护们罕见地成为人们视线的焦点,这也是程才想要被看见的原由。
然而,一夜成名的故事发生在一千夜之后。
2005年,在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读完本科与硕士,程才赴瑞士洛桑大学中心医院学习,师从欧洲知名胸外科专家。
他花5年时间获得了医学博士与生命科学哲学博士双博士学位,优渥的瑞士中产生活已近在咫尺,但他还是选择了回国造就一番事业。
回国之后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病人很少主动找他,大多是上级医生分来的,家属的问题大同小异,了无新事,并无作为。
他找瑞士教授诉苦,教授的一番话点醒了他:别用两年去界定自己是失败的,另外,病人的信任不会从天而降,要自己去争取。
比疾病更可怕的是不被信任,想要与患者建立牢固的关系,医生必须刀刃向内。
几年前,他遇到一个心脏衰竭的女孩,尽管手术顺利完成,但恢复过程中的症状让女孩的父亲揪心。
女儿住院的第19天,父亲在病房留言簿上写下一首《如梦令》:
医护虚浮不力
家属唉声叹气
敢问众医生
可有医德,医技
同济 同济
唯有浮名功利
细心的护士看到留言后,将它拿给了程才。程才事后回忆道:“我看到时,吃了一惊。这样质疑、嘲讽的诗词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能理解家属的焦虑,但这种表达方式让人汗颜、直戳人心。”
身份赋予医生一种崇高与神圣,也让他们还没有遇到医术的瓶颈,就已经遇到人心的瓶颈。
一天后,程才主动找到了这位父亲,将自己搜索到的国内外相关病案资料与之分享,并深入浅出地讲解。
期间将麻醉科同事的诗拿给他看:
医术不是神技
救治竭尽全力
医患心连心
沟通弥合分歧
同济 同济
携手创造奇迹
“他高兴地与我交流,还指出了平仄的不足。距离拉近了,他的信任也多了。”程才回忆道。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医患之间的矛盾就在沟通的韵律中消弭。
对于大多数患者和家属,面对疾病,除了祈祷无能为力,此时,希望和压力一同投射在医生身上,对医生这一职业也就很难公允中正地看待,隔阂便油然而生。
在沟通的盲区中,医患都是弱势群体出于相互的不理解、不信任,双方有时会发生矛盾、纠纷,甚至演变为肢体冲突。
然而,医生不是神明,白大褂之下,他们也只是一群普通人。程才说:“我想让大家看到一个真实的医生是什么样的。他怕风险,也怕累,想赚钱,也想过好日子,他不是坏人也不是圣人,就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在抖音一夜成名之后,他的视频里充斥着医生的日常:
从早上到第二天凌晨,连续做四台主动脉夹层手术,然后独自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
某天做完十个小时的手术,跷二郎腿看其它医生缝皮,说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
冬天凌晨赶到医院做急诊手术,熬最深的夜,吹最冷的风,他说病人惨,我也好惨;
打球崴了脚,一瘸一拐地出现在画面里,他还向网友展示问麻醉医生借的电动小车;
一台手术用掉上百条血管缝合线,8个小时,一针一线,从阎王手里要人;
……
他觉得这些视频有助于病人了解医生的处境,也有助于换位思考。
虽然他暂时还无法量化这些视频的作用,但至少,评论中有人说“才哥这个号很好地让外人了解了医生的工作”,也有大一的医学生留言道:“看了您的视频,我对未来自己想成为怎样的医生有了更确切的想法。”
程才很清楚,自己的抖音短视频不是治病救人的万金油,但可以充当医患之间的润滑剂,医生与患者的关系在平台缔结下,开始以全新面目揭示和呈现。
另一些医生在抖音科普的目的,则是让大家走出伪科学的误区。
多年前,北京协和医院皮肤科主任医师孙秋宁参与了农村扶贫计划,在培训基层医生时,她发现“很多患者的病痛没有及时治疗,给他们和家属造成了很大痛苦。”
在互联网时代,信息传播快速而广泛,人们的认知能够被迅速地刷新。与此同时,在这个过程中泥沙俱下,伪科普和不实信息也无孔不入,一些谣言在一次次转发中被奉为圭臬。
而时代背景下,皮肤问题成为“神医”挥洒的舞台,人们需要专业的人出来说话,于是,孙秋宁萌发了做医学科普的念头,“这和治好患者同样有意义。”她说。
北京协和医院皮肤科主任医师 孙秋宁
2020年,是孙秋宁在协和工作的第36个年头,她在抖音简述了自己的从业经历,在评论区中,几个医生同行留言:“孙老师是协和皮肤科著名专家,广大网友有福了。”
自那以后,孙秋宁共发布了700多条科普视频,内容包括荨麻疹如何根治、汗疱疹如何处理、如何正确涂抹护肤品……她的账号如同一本应对皮肤问题的百科全书,将一些民间偏方和养生误区渐渐驱逐出人们的认知范畴。
正所谓“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之所以“热闹”,是因为大众是有兴趣了解更多医疗、保健、养生常识的。但学术门槛在大众科普与专业医疗间形成了障碍,导致知识的产出与获取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孙秋宁所做的,就是在“热闹”之上努力制造“门道”。
“我其实可以把一件很平凡的事形容得很热闹,但在这里我想直接切入主题,告诉大家该干什么。”孙秋宁说。
“专业教科书里讲皮肤的生理结构、各种疾病,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怎么用面膜、每天用几次洗面奶、防晒霜到底用不用抹……你来医院,我可能没时间跟你说洗脸的事,告诉你这是牛皮癣,该抹什么药。”
因而,她的科普视频总是力求让网友听得懂、学得会、用着灵。
13个月过去,孙秋宁依靠朴素且准确的表达收获了340万抖音网友的信任。
她表示,以前,有一半的病人都是因护肤品使用不当前来就诊的;现在,他们接受了专业的医学知识科普,转变一天天在发生。
这些转变令孙秋宁很高兴。“病人能在诊疗之外获得正确的信息并从中获益,这让我很有成就感。”孙秋宁说。
正如孙秋宁所说,互联网时代,诊室里的医生们借助科技平台,有了打破疏离的机会,医患之间增加了连接,让缺乏医学常识的普通人能在遇到一些病痛、听到一些说法的时候,具备基本的判断能力。
医之为道大矣,医之为任重矣。有为者总是成群结队而来,在抖音,这样的网红医生创作者还有很多,各有坚持,也各有所为,比如徐州市中心医院重症医学科主治医师曹健锋、北京协和医院儿科主任鲍秀兰等等。
如今,随着疫情转向持久战,医学科普的需求不仅没消失,反而在进一步放大。
技术降低了参与门槛,无论身处何地、何时,医生都能为患者打开一扇窗,每一个窗口背后都是无可计量的目光。
上班看诊,下班拍片,正在成为一些医生的日常。在互联网流量至上、速度至上、爆款至上的游戏规则下,这些抖音上的专业医生是一群坚持专业、始终务实的“异类”。
他们把基本的医学世界呈现给普罗大众,让疾病回归疾病本身,共同拾柴燃火,照亮一个去冷漠、去成见、去惶恐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