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隔268年的两幅地图之间,寻找过去与今天的北京城

“地图游戏∣四九城的49个故事”观众互动现场 (图片提供:采访嘉宾)

自王府中環蛇形美术馆北京展亭揭幕以来,举办了一系列有趣的文化艺术活动。8月4日,一场关于北京城过去与今天的对话在这里举行。在刘家琨设计的展亭内,摆放着两张1:1000的北京城市地图,一张是绘制于1750年的乾隆京城全图,一张是今天的北京卫星实景地图,两张地图都被平均分为253块,上下交错叠放,轻轻一翻,时空已相隔268年。每一位到场观众,都可以选取自己最熟悉或最感兴趣一块区域的新旧两块拼图,在细细比较之下,体味北京这座城市穿越时空的变迁……

随后URBANUS都市实践创建合伙人王辉、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师王南、艺术家刘窗和艺术家马文(Jennifer Wen Ma)进行先锋领袖对话,共同就“创意、文化与城市:未来的城市”话题进行了演讲与交流。 

在对话开始之前,艺术中国对本次“地图游戏∣四九城的49个故事”的作者、URBANUS都市实践建筑事务所创建合伙人王辉与《北京古建筑地图》一书的作者之一王南进行了专访。以下为专访实录:

URBANUS都市实践建筑事务所创建合伙人 王辉 (图片提供:采访嘉宾)

艺术中国:首先,王辉老师能谈谈“地图游戏”是怎么构思的吗?

王辉:蛇形美术馆北京展亭是我的朋友刘家琨设计的。我觉得这个设计很有意思的是它有“tension”,就是“张力”,或者说是“pretension”,即预应力,即预先埋下来的力量。所以我认为它是一个讲故事的亭子。应该讲什么故事呢?我想:第一,城市就是故事的集合,很多故事在深入发展过程中被一层层抹去,同时新的故事又在不断产生,所以新、老故事之间的张力关系是件有意思的事。第二,作为一名建筑师,我只能尽可能讲与建筑和城市有关的故事。第三,我们“URBANUS都市实践”在定位上非常关注城市,尤其是城市当下的状态。因此,我想到了有互动性的地图游戏。你拿走了这一层,才露出底下那一层。我很期待观众在拿走的过程中将新和旧进行对比,但这需要一定的耐心和时间。

观众可以把地垫拿回家。当在家里把这两张同时平行地摆一起的时候,会发现令人惊讶的有意思的事,比如说,在乾隆时代地图里朝阳门有城门和瓮城,当你掀开以后会发现这个地方现在是银河SOHO,这是很有冲撞力的一个对比,让观众在玩的过程中加深对城市的理解。这就是预埋的张力:新和旧的张力、知道和不知道之间的张力,冥冥之中好像已经设定好,这让你对这座城市有了新的认识。

《北京古建筑地图》的作者之一、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师王南 (图片提供:采访嘉宾)

艺术中国:为什么选择了这一版乾隆时期的地图呢?

王辉:这有一定的偶然性。当然时间再往后还有民国时期的地图,但为什么选择乾隆时期呢?乾隆盛世时期,北京相当多的地区都已经布局好了,城市形态比较稳定,从那时到现在,大的格局上并没有很大的变化,还有就是它的绘图形态非常好。通过这次活动我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准确性和清晰性,因为很多我们现在画的地图都精确不到房屋级别,像高德、谷歌、百度等地图通过卫星展现房屋,以及规划局卖的地图,属于另外一个范畴,一般而言市场上发行的地图都是达不到图解、图像化层次的,比如说贡院,就是古代考试的地方,每个考生在自己的小格子间里头,在地图里都画出来了,这是我们不可想象的。包括画景山、山峰那种感觉,甚至用了皴法来表现,不完全是工匠也不完全是艺术家,所以这版乾隆地图在中国地图史上有里程碑式的成就。

王南:这版地图把建筑的立面、每栋房子的屋顶形式、开间数量都画出来了,甚至胡同里的水井、每个值班的岗亭也都标出来了,即便是现在的测绘图也只是画个平面,不可能把里面长什么样都画出来。

乾隆京城全图 (绘制于1750年)  (图片提供:王府中環)

艺术中国:您在设计这个游戏的时候,对新和旧、过去和未来有自己的态度在里面吗?还是纯粹来呈现这个故事?

王辉:其实建北京城是很快的,朱棣在元大都的废墟上建北京城也就花了18年的时间,当时边打仗边盖城市,如果集中精力盖的话可能花的时间会更短。比起古代,我们的城市化达不到那个速度,但可能我们的量要比那时大。我的基本理念是北京城在经历过几百年的演绎后,依然拥有强大的内在的惯性。这个内在的惯性是由基本的城市结构构成的,比如街巷,它有很强大的抵抗力,不会因为外力——如西方的建设模式、当下的规划方法快速地蜕变为另外一个东西。所以我想通过两层地图来回的对比让观众能够体验到这种生命力,同时希望当下的规划者能参与到这个游戏,看到这种顽强的基因,能对这种顽强有所尊重,不会说抹掉就抹掉。

艺术中国:您说的老北京城的顽强基因,它核心是什么,是文化观念或是风水格局吗?

王辉:城市营造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事情。首先,以王南对几何关系的研究成果为例,北京城的构图关系是最基础的设计问题,当然也联系到风水、堪舆等中国传统古代技术。北京城的中轴线不仅仅限于北京城里的这段,还延展到南边和北边的山,包括整个中国的版图,甚至到天上的紫微星,这种“tension”,预埋在里面的张力,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卸掉的。第二,北京古城幅员广大,近六十平方公里,任何对它的侵蚀都是局部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整体的生命力很顽强。建国以后,最大的破坏的是对城墙的拆除,但即使二环路被拆了,最后我们还是延续了护城河以及整个环路体系。欧洲拆城墙比我们还严重,像有名的维也纳城墙拆了,但所有文化设施还是围绕它转。其实城墙拆完以后,形成了一个新的体制,比如说北京的二环地铁代替了城墙,城墙的痕迹依然能被感受到。元大都的土城也一样,因为它们的名字都还在。

王南:刚才有一个老外拿起一块拼图,用中文跟我说“东直门”,其实这就是顽强。城墙没了,但这些名字都存在地铁上的站名里。老北京像被城墙装上GPS,所以指路都是说东西南北,这种正方形、坐北朝南、东西对称的结构留在了人们的内心深处。另一个大结构就是我们的中轴线,奥运会开幕式上蔡国强用大脚印沿着中轴线一走,全国人民都懂是什么意思,中轴线上的一个个城楼、故宫、景山也都还在,包括今天的城市规划依然还在进行着中轴线的延续。

北京卫星实景鸟瞰图(图片提供:王府中環)

艺术中国:古代北京城是王南老师过去及现在主要的研究课题,您是如何看待古代北京城和它的变迁的?

王南:简单概括为三句话:第一句,老北京是世界上伟大的城市。梁思成先生曾说它是都市规划的杰作,西方有一个著名的城市规划学家Edmund N. Bacon,他是第一个登上《时代》杂志封面的规划师,他有一本名著叫《城市设计》,里面说“北京是地球表面上最伟大的个体工程”,没说“之一”,那本书里有罗马、巴黎等西方历史上最重要的城市,但他说北京是最伟大的。整个北京城墙里,皇家建筑和民间建筑整体上是和谐的,这个从老照片上能看到。最近姜文拍的电影《邪不压正》,大家对电影的剧情褒贬不一,但是对里面的美术,恢复老北京的场景都赞不绝口,我看了一些片段以及场景的图片都很迷人。第二句,现代化建设过程中古城破坏程度太严重。如果老北京按梁思成的理想完整保留下来,肯定整个是一项世界文化遗产,然而现在已经支离破碎,都是以故宫、天坛单个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如果现在要以中轴线来申请就很困难了,因为前门往外全改造了。第三句,尽管破坏严重,原来62平方公里的北京古城可能剩四分之一,大概15平方公里,可是以这个规模拿到世界上也还是首屈一指的,顶多是罗马、巴黎稍胜我们一筹,因为他们保存得更好,其他城市仍然没有到这种规模和保护程度。

王辉:这也是我们游戏所要呈现出来的东西,地表呈现的物质可能不一样,但它深层还是很顽强的,就是两个地图的重叠度。

体验“地图游戏∣四九城的49个故事”的现场观众(图片提供:王府中環)

艺术中国:北京现在已经是常住人口超过2000万的超大型都市,今天城市生态和老北京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王南:我是比较怀旧派的。过去的北京是一个步行尺度的宜居城市,有个德国建筑师满世界找最适宜的居住形态,他说北京的街道胡同就是,南北向的街道开商店,繁华热闹,走进东西向的胡同立刻安静了,变成一个居住区。然而这个居住区的安静不是以牺牲商业为代价的,因为走几步出来就可以到繁华商业街。今天,这种情况在东四或者西四大街依然能体会到,车行道上车水马龙,买个东西也很方便,胡同拐过去走个十来米马上就安静了,虽然今天已经不是独门独院,但理论上一家一家的院子其实是很静谧的。在抗战期间,老舍跑到济南,很想念北平,就写了一篇《想北平》,里面就讲,北平的规划他觉得太好了,就连最偏僻的地方离买卖街也不远,最小的院子里也有自己家种的树,把陶渊明的话“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改成西山,就完全是在说北平,在他的概念中,这是天下第一的规划。

我非常同意这个,过去北京的街道是30米以内的宽度,很方便就能到对面街上去,胡同之间的距离是70到80米之间,人走着过去还是挺舒服的,你要觉得太无聊了,可以拐到另一个路口去探索别的世界。当代北京的规划是500米一个街区,7条胡同那么远才一个街区,要走在街上很无聊,却无处可逃,当代北京规划的车道主干道宽度是80米,过马路是非常痛苦的,再也不是一个人行的尺度了,这些是很具体的变化。虽然说我们的城市变得很大、很光鲜靓丽,生活好像现代化了,可是在宜居的尺度方面存在了巨大的问题。今天的曼哈顿和过去的北京非常像,七、八十米的间距,只是它是高楼,但平面图和老北京非常像。

王辉:怀念过去的北京是一种态度,另外一种态度是实践的行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北京有强大的基因,可以说它的潜力在过去并没有充分绽放出来。在今天的时代,老北京其实是可以很适应当下生活的,例如很多人把院子一改造就成了很舒服、很抢眼的网红店或民宿,带来了城市文化和经济繁荣。其实北京为了内城,已经付出巨大代价。现在整个内城已经开始空心化,没有实质性的产业和内容。实际上内城是可以有产能的,应该给它赋能。我们应该大胆地在保护的基础之上,再做一些合理的微改造,把现代生活的活力、设施、功能植入进来,更接地气,跟时代的使用者匹配,让它变成公用性更强的空间,让所有人来享受,这个潜力是非常大的。所以北京并不是由于时代变化而落伍,而是时代不配这座城市,还没有把它的能量释放出来。其实这个地图游戏内涵还是很丰厚的,我特别希望观众能够安静地欣赏,从中发现一些古代智慧。我们总是用时间来界定某一样东西的创新性,一旦时间过去了,就认为落伍了,其实历史上制造的很多东西我们今天还没有解码,它对于我们今天来说依然是新的东西。

体验“地图游戏∣四九城的49个故事”的现场观众(图片提供:王府中環)

艺术中国:在当下的北京城,也进行着大量的改造与规划行动?在新与旧之间我们应该如何把握?

王辉:我们现在规划最大问题就是看齐意识太强。实际上北京内城面积相当大,每个地方结合新的发展都各有特色,任何一个点的保护都不可能简单地复制。我参与过很多北京的改造,大伙儿基本思路是:一开始大家热情很高去研发一种模式,一旦被认同以后就认为这个模式可以复制到其它地方。实际上这是错误的,城市是多元化的。我们今天虽然做了大量自下而上的工作,但是所有自下而上最终的目标是要变成一个自上而下的采购,所以我们的城市发展变成运动式的,这非常不适合于北京的发展。北京有这么多的创意人才,应该百花齐放,干到一定的精致化成熟程度之后再下结论普及。

王南:其实传统智慧有值得继承的,元大都规划的时候很重要的四个字是“统规自建”,也就是统一规划、自行营建。统一规划是国家干的事,包括建造宫殿、都城城墙,划分街道、胡同等,除此以外,宅基地自行营建。国家规定好以后,大家充分发挥自己的智慧、创造性。但要实现这一点就要把产权混乱的欠账还清,北京是全国为数不多尚未捋清的城市,过去因为“大跃进”、“文革”,产权全乱了,这样就没法实现统规自建,因为原来的产权人会有信心好好修自己的家,但现在不是他家,又有挤占进来的人,就眼看着它没落。产权的问题解决好了,四合院会一下繁华起来,前面说的商业价值、公共空间,也自然就会发生。

艺术中国:王府中環蛇形美术馆北京展亭的这次活动,两位老师如何看呢?

王南:在这个尺度下感受这件乾隆时期的地图很有意思,我们平时看到的都是小的,在北京城市规划馆有一件按照原尺寸制作的,大概有四五层楼高,可那个是挂在墙上,不能跟它互动,今天这个铺出来我们可以跟它互动,还是很感动的。王辉的这次策划给蛇形空间注入了深厚的文化内涵,把一个微缩的北京城搬到这里来,让大家认识自己生活空间的历史。

王辉:日常看地图也只是书籍的尺寸,现在这个地图放大到1:1000,还是蛮震撼的。我个人总体感觉还是达到目的了。很高兴能够看到与西方建筑学的基本知识理念相平行,今天的现场作图证明了几何学在建构中国城市中也起到了作用,并在公共场合进行了推演。如果还有机会,在安静的环境下,一张一张翻起地图,吸引更多人来解读北京,是件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王府中環蛇形美术馆北京展亭九月活动预告:

9月的“展亭周末”活动于8月24日启动报名,届时将会有围绕艺术、文化和灵感启发展开的别开生面的系列活动,包括与知名当代舞者、编舞者赵梁合作呈现的舞蹈工作坊;通过即兴音乐剧带领家长和孩子们一同发掘内在创造力的亲子即兴音乐剧工作坊;以“公共空间的创造性”和“未来入侵”为主题的灵感对话系列讲座;露天影院呈现精选影片贾樟柯的《山河故人》和韦斯·安德森的《犬之岛》;同时还将由美国著名运动品牌Wilson(威尔胜)携手特选导师带来适合孩童与家庭的三种精彩的网球训练游戏, 在周末的闲暇时刻,与孩子一起共同参与共同体验奔跑,速度带来的汗水与进步。活动报名通道现已开启,关注王府中環公众号既可获得报名通道。体验艺术文化氛围的都市生活,享受充实有趣的周末时光,尽在蛇形美术馆北京展亭“展亭周末”。

(采访/编辑:许柏成  录音整理:周翔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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