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一双高跟鞋

【笔者编】:

其实是没有立场写这个故事的,或者说,这根本不算一个故事,因为一来我无法对应主人公的真实面目,二来无法探知与她有关的生活轨迹。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由一双高跟鞋延展开去的臆想。

写下来,是我对生死,无奈又悲伤的记忆。也是由此对她的微薄缅怀。文中的姑娘,是没有穿鞋的孤岛。

无论如何,敬畏生命。

这是【孤岛集】的第九篇。


全文共1787字,阅读时间约6分钟。

-01-

“我的女儿啊……”

凄厉的叫喊,划破走廊的死寂。

尾音沾满泪痕和消毒液的味道,我寻声回头,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的背影,跪在地上,双手撑住地面,把头往下撞,旁边的中年女子赶忙弯腰去搀,男子往下缩着,瘫坐在地上。周围站了五六个人,神情哀悯。

我攥紧手中的处方和计价单,快步往人群走去。

在急诊科,遇到过太多生死,不是演戏,是生活本身。

-02-

“哎,可惜啊,好年轻的一个姑娘。”

“到底怎么了?”

“听说上着班呢,突然晕倒了,送医院半小时不到就……”

“啊呀,什么病?”

“不知道哇,说上午还好好的呢。”

人群皱着眉,咬紧牙齿,腮帮鼓起,捂起嘴凑到旁边人的耳边,讨论一个年轻女子的死亡。

-03-

我的心像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勾了一下,血肉分离的疼。

这种疼痛,源自于恐惧,从来害怕见到生命的逝去。自五岁那年,母亲患病,这种疼痛和恐惧从未消散。任何生命的死亡,都会勾起我对身边人也会逝去的恐惧。

而每一次陪母亲去医院,见到生死,都是这种恐惧的循环往复。

-04-

那位父亲靠墙坐着。

我小心翼翼地把视线挪向他的脸——眼睛闭着,双眉间拧出深深的“川”字,眼泪和鼻涕粘在棕色嘴唇上,唇角向下勾着,微微颤动。

这情景,在医院见过好多次——那时我才八九岁。

见过父母亲把儿女尸体摆在医院大门门口,用白布盖着,大人们头上绑着白色布巾,手里捧着黑白照片,神情呆滞;见过儿女偎在床尾,两腿伸着,张大嘴嚎啕大哭;见过年轻男子站在病房外睁大血红的眼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管,涕泪纵横。

……

好多好多次,路过生死。

-05-

“听说是'家润多’的员工,收银员”

人群突然跳出这样一句。

我的太阳穴也随之一跳。十多年前的湖南小城,只有一家“家润多”超市,就在街头拐角,我最常去的一家超市。

所以,陌生的女孩,我们肯定是见过的对不对。

八九个柜台,明眸皓齿,总是笑着完成流水线工作的姐姐们中,总有一个是你。

过往的岁月里,我在收银处排过很多次队,在人群中踮起脚尖不耐烦地往前挤,一定也曾看着你从顾客手里接过商品、零钱,扫码、按下键盘,打开抽屉,找零,躬身扯下一个塑料袋,把商品一样样装进去,递给顾客,笑着说:“欢迎下次光临”。

可是,原谅我也许见过你无数次,还是对应不上你的脸。

-06-

“好洋气的一个姑娘呢,你看她穿的鞋子。”那位大妈朝门口努了努嘴,摇头叹气。

我这才看到摆在门外椅子下的那双高跟鞋。

棕色皮靴,最上面的流苏整齐地围了一圈,银色的铆钉星星点点地点缀,四五厘米的细跟油黑——耳边响起它们和地面碰撞时“嗒嗒嗒”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在嘈杂的超市,在拥堵的楼梯,“嗒嗒嗒”……

可是,那双鞋永远不会再响了,孤单单病恹恹躺在那儿,等着躺在病房里永远不会醒来的她,再次穿上它们,风情万种,摇曳生姿。

-07-

据说某个名人每次出门,都会把房间里的灯打开,因为怕“家具落寞”。

于是忍不住去想,如果,高跟鞋也有知觉的话,守在门外等女主人醒来的它们,又会不会落寞。

那种感觉,是不是就像,在机场等一艘船。

它们等着年轻的女孩醒来,穿上它们,去见心爱的男孩,去参加闺蜜的聚会,去完成每天的工作。生命里那么多重要的场合和难忘的事件,都穿着它们去抵达和完成。

可是,她不再在这个世界了。

死亡最恐怖的含义之一是,生命里所有的可能,都在一瞬间变成了不可能。她也许会结婚、生子、当外婆、当奶奶,完成人类世世代代千篇一律却乐此不疲的人生轨迹,但死亡来临,一切都灰飞烟灭。

-08-

高跟鞋永远成双成对,身体和灵魂都是双胞胎、姐妹花,它们应该不会觉得孤独吧。

只是这样一来,痛苦也变成了双份。

如果,它们真的有感知的话。

而人类世界里的生死,从来不曾孤独,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死。这样一来,痛苦也增加了好多好多份。

-09-

我对高跟鞋,从来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迷恋。

磨脚的痛苦和挺拔的美丽,总是相伴相生。人生的道理里,从来没有不劳而获。

喜欢所有穿细高跟的女子,喜欢她们对生活对自我对美丽执着的爱。

所以更加怜惜这样的女子的消亡。因为,消亡的,不止是她们的身体,还有那么多双美丽的高跟鞋,以及,这些高跟鞋踏过的所有回忆,和将要走过的回忆。

-10-

美国诗人爱伦坡尤为执着描写美丽女子的死亡,他曾说过:

“the death then of a beautiful woman is unquestionably the most poetical topic in the world.”

(世界上最具诗意的话题,莫过于一个美丽女子的死亡)

我在英美诗歌选读课程里读到这一句,觉得诗人实在可畏,竟能如此冷静自持地看待美丽的永逝。

我做不到,也悟不出其中有任何“诗意”,死亡从来不是“人变作天上的星星”,而是永远的告别,是你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时限不是一年,也不是十年,五十年,而是永远。

永远是多久呢,永远就是你在世的所有日子,一辈子。

-11-

童年时期,医院与我,是游乐园与其他孩子的关系。只是医院从来没有旋转木马也没有碰碰车,有的只是生与死之间的拉锯、妥协和胜败,还有孤孤单单陪在尸体外的高跟鞋。

这些组成我生而为人的大部分记忆,也成为我这么些年,可以平静或激动地描述死亡相关事件的渊薮。

人世太忙,生死太多。女孩已经作古多年,我没有立场祝她安息,也没有身份替她哀伤。这篇拙文,也只是默默地记下记忆里的这些碎片,提醒自己:

死亡,真的是一件离我们很近很近的事。除了好好活着,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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