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与胡美琦:相差34岁的忘年恋,相濡以沫34年,一生未育无怨悔
钱穆
1990年8月30日,国学大师钱穆老先生在台北杭州南路的一处寓所寿终正寝,享年95岁。
钱穆先生一生致力于史学研究,又是教育家,他逝世的消息一经传出,两岸学界无不震惊悲痛。
于是,来自天南地北的访谈与邀约便不断落在胡美琦,那个刚刚失去伴侣的花甲老人身上。
这一年,胡美琦61岁,已经与钱穆携手一起走过了34个春冬。
她是钱穆的第三任妻子,当27岁的胡美琦身披霞冠与其结为连理的时候,钱穆已经61岁了。
这种“我生君已老”的遗憾令人感叹,也不禁让人唏嘘,共挽鹿车的二人不同的命运,在他们61岁这一年,一个迎来了知音,另一个却永远失去了爱人。
钱穆与妻子胡美琦
老夫少妻的故事其实屡见不鲜,但钱、胡二人的结合却因时局的动荡而充满宿命的味道。
对于这桩婚姻,钱穆把它看成胡美琦的“牺牲”,但是胡美琦本人却乐在其中。
这一切,需要从二人结识的前因说起。
1949年,由于国内形势的变化,钱穆难以适应在江南大学的教职,于是便和同事唐君毅共赴广州暂避。
那是4月初,江沪一带最好的时节,太湖旁的柳树已经染上了新绿。
钱穆想着过几月战事松弛一些,便可以再回来和妻儿相聚,便拿着极少的几件行李,轻飘飘地离开了。
年轻时的钱穆
离家的那年,钱穆最小的女儿钱辉只有9岁。
长期的聚少离多令父女之间的关系有些疏离。看着女儿懵懂的眼神,钱穆下定决心等形势转变之后,要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
却不承想,这一走,此后再也没能踏上回大陆的路。
来到广州2个月之后,国内形势进一步恶化,钱穆也跟随着一众知识分子来到了香港。
这个时候,钱穆仍然没有断绝回到江浙教书,与家人团聚的念想,然而,内陆主流媒体对钱穆所持立场的批判让他望而却步。
既然有家回不去,钱穆计划着让妻儿来港。然而,儿子寄回来的信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钱穆手迹
信中不仅只字不提来香港的事,而且随信后附一张批判钱穆的报纸,上面写着“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中国的反动政府只能控制其中的一部分人……例如胡适、傅斯年、钱穆之类……”。
那个年代里,这种批评他的文章,钱穆见得多,也就逐渐习惯了。本来便是学术立场不同的争戈。
但是看到这样的评论和家书放在一起,钱穆还是觉得字字诛心。
由此,他也清晰地认识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太湖,那个有贤惠妻子和5个儿女的家,他是彻底回不去了。
沮丧的钱穆并未万念俱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钱穆注意到,随着像他一样逃往香港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失去了接受教育的机会。
钱穆手迹
一方面,此前一直从事教育工作的钱穆不忍心看到这些人无学可上,另一方面,钱穆也想坚持自己的立场,在香港打开传承传统文化的大门。
于是不久之后,新亚书院成立了。
钱穆在自己一手创办的新亚书院中执教整整15年。
这个学校不仅是钱穆自己安身立命的绿洲,同时也为成百上千的学子在战乱中开辟出来一个可以潜心研究学问的净土。
此间,英国殖民的香港很少有系统教习国学的场所,新亚书院一经成立,有一些知识分子闻声而来,这其中,便包含了钱穆后来的妻子——胡美琦。
1953年,新亚书院迎新
胡美琦一家也是因为躲避战乱而流亡到香港的。
胡美琪的父亲胡家凤原本担任山西省政要,后来战事紧急,思前想后,胡家凤还是决定举家搬离,为此,正在厦门大学念书的小女儿胡美琦不得不放弃学业,随父亲一起来到香港。
正是因为拥有远见卓识,来到香港之后,即便生活开始变得拮据,胡家凤还是坚持让女儿把书读完。
经过仔细地考量,他看中了新亚书院,得知新亚书院是钱穆创办的之后,更加毫不犹豫地让女儿去那里念书。
喜欢学习的胡美琦在业余时间里选修了国学课程,教授历史课的钱穆便成为了她的老师之一。
刚刚20岁出头的胡美琦被钱穆那种醇厚儒雅的气质所吸引,而后,又被他的才华和见解所折服。
此后,钱穆的历史课便成为了胡美琦最喜欢的课程,而钱穆本人也成为她最敬重和崇拜的老师。
如此过了一年,胡家在台湾找到了出路,便搬离了香港,胡美琦在新亚书院的课程也因此结束了。
然而命运总是妙不可言,胡美琦和钱穆在香港的缘分虽然终止了,但是二人却在台湾再次相遇。
为了筹集到足够的资金维持新亚书院的运转,钱穆经常赴台募捐。老蒋了解到情况之后,便以每月3000元港币的礼遇供钱穆办学用。
为了表示感谢,钱穆受邀到台湾讲习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主题演讲。
在其中的一次演讲中,礼堂突然塌方,在场很多人殒命,钱穆虽然大难不死,却也受了重伤,在台北中心诊所医治。
礼堂塌方的消息被媒体争相报导,而著名学者钱穆因此受伤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知道钱穆住院之后的胡美琦当即从台中奔赴台北去探望恩师。
钱穆送侄子钱伟长(右一)赴美留学时的合影
出院之后,钱穆来到台中疗养,而胡美琦则每天都会来疗养中心进行探视。
50多岁的钱穆望而严,亲而温,时间久了,二人谈论的话题便逐渐多了起来。
起初,二人的谈论仅仅止步于史实、演讲稿等,熟稔之后,胡美琦观察到了钱穆的胃病,为了避免钱穆过度专注于学术而饮食不均,便常常与其一起用过晚饭之后才离开。
周日闲暇的时候,二人还一起结伴去公园散步。
一直颠沛流离的钱穆在养病这段期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静谧,每日都来的胡美琦也给他孤独的心灵以温暖的慰藉。
在这4个月的时间里,钱穆得以忘却经营学校的艰难,妻离子散的孤寂,只静下心来欣赏台湾那未经雕琢的自然风光。
随着海风一并吹入钱穆心里的,还有胡美琦青春明快的笑脸。伤愈后,钱穆回归香港,而胡美琦则留在台湾,继续完成她的学业,但二人从此开始了联系。
1954年,胡美琦结束了她的学业。和每一个刚刚毕业的人一样,她开始陷入了迷茫阶段,思考此后的人生。
胡美琦此前在新亚学院学习的是心理学专业,后来在台中念的也是师范类院校。
钱穆最后一次授课
但是此间的学习让她对一直以来痴迷的教育心理学有了整体的改观,她不想如此开始执教生涯,而是想要不断充实自己之后,再做考虑。
当时无心插柳选择的国学课程让传统文化彻底扎根在胡美琦的心底,从此念念不忘,学习国学成为了她的一个爱好。
钱穆是带领她进入国学领域的人,所以对于胡美琦来讲,钱穆与历朝历代留存下来的著作一样,都是瑰宝。
一方面是为了深入学习国学,另一方面也是守护心中的瑰宝,25岁的胡美琦来到了钱穆身边,照顾这个年近花甲却孑然一身的老人饮食起居。
神奇的是,自胡美琦来到钱穆身边开始,钱穆的境遇竟然开始慢慢好转:新亚书院受到美国亚礼学会的支持,让钱穆一筹莫展的经费问题得到了妥善解决。
另外,新亚书院获得了香港政府的肯定,名声开始远扬,学生逐渐开始增多。
如此又过了两年,钱穆几乎除了望而不得的故乡,不再有其他牵挂了。
面对同样背井离乡且寸步不离的胡美琦,钱穆决定给她一个交代,把两个孤寂漂泊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1956年1月,二人在香港成婚,钱穆还专门写了首楹联赠与:“劲草不为风偃去,枯桐欣有凤来仪”。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对于钱穆,胡美琦既有能力保护他不受伤害,又年纪轻轻地嫁与他,装点了他枯寂的人生。
原来,不仅钱穆是胡美琦视若珍宝的古书,胡美琦也是钱穆心中高贵耀眼的凤凰,只有两个人相互的欣赏,才能成就一段佳话吧。
婚后,二人居住在九龙钻石山的一处难民区,虽然生活捉襟见肘,但是专注于文学的二人却极具浪漫,白日胡美琦负责打扫做饭,钱穆则沉浸在著作的编写中,晚上他们会来到海堤望月,散步闲谈。
后来他们搬到沙田山,那里的长廊可以远眺青山大海。
所谓幸福不过如此,有为之奋斗的事业,有知己爱人,三餐一饭,还有身居一室可观天下的容身之所。
1967年似乎对钱穆来讲有点特别,这一年,内陆十年浩劫的刀光剑影扫射到了香港,钱、胡二人不得不放弃这一切移居台北。
也是这一年,钱穆彻底与老家的妻儿失去了联系。
73岁的他患上了青光眼,写作开始变得困难。
此时,胡美琦便成为钱穆的代笔,《朱子新学案》、《中国学术思想史》等许多著作,都是钱穆口述,胡美琦编撰的。
随着钱穆的眼病越来越恶化,几近失明的他越来越惦念老家的消息。善良的胡美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直到1980年,他们才与老家的子女们取得了联系,二人立即动身前往香港,钱穆在信中说叫子女们见面的时候从大陆带些胡美琦愿意吃的花生来,胡美琦则拉着钱辉的手热切的说,钱穆平常念叨最多的就是你。
钱穆去世之后,胡美琦为了完成他魂归故里的心愿,亲自前往无锡、苏州等地为他挑选身后地。
钱穆之墓
年迈的她走访了很多地方都不甚满意,直到站在太湖西山的湖泊上,胡美琦仿佛看到了与香港沙田山别无二致的青山和大海。
不出三分钟,她便选定了这里。
“欲与晤兮结生死”,2012年,胡美琦去世,冠上了钱的姓氏也来到这里与他合葬。
回想沙田山的那段时光是二人最幸福的日子了,想必百年之后,他们二人也会如此一直幸福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