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天、魄入地:墓葬功能的认知差异,关乎招魂葬的赞同与禁止?
导言:基于“魂归天、魄入地”这种魂魄二元论所产生的招魂葬,在古代丧葬文化中独树一帜。正因对于魂与魄,需要采取有所分别的处理方式,所以历朝历代对于招魂葬的态度也是大相径庭,而根本原因可能正在于对于墓葬基本功能的认知差异。
(一)魂魄二元论
古人认为魂与魄是人体生命的基本构成,而两者则有所分工:魂主精神,魄主形体。在正常、健康的生命形态中,魂与魄相合;而一旦人死则魂魄离散,且各自有归途。
魂像是一团轻飘飘的云气,会向天上快速散逸;而魄因与肉体相关比较沉重,便以较慢的速度入地。
《礼记·郊特牲》:“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
因此,正因为人死之后魂魄会去往不同的地方,所以对于魂与魄的处理方式自然也应该区别对待。即所谓的“藏形于墓”和“安魂于庙”,《荀子集解·礼论》:“故葬埋,敬藏其形也,祭祀,敬事其神也”。
孔子的弟子宰我曾请教孔子,何为鬼神之道?其实这与荀子所说只辞并无二致,这种针对“魂与魄”不同的处理方式所引申出来的礼仪,则被孔子称为“合鬼与神”,并将其抬升至礼教的极致地位。其中事鬼之礼即在于墓葬之中,而事神之礼则在于祠庙之上。
《礼记·祭义》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
“藏形于墓”即指妥善地保存尸体,不仅如此还需要装饰地下空间,为其随葬各类物品、器具,以象征生前生活的延续;“安神于庙”则是指在地上为其建造一个专属于逝者飘荡灵魂所居的空间,以供生人祭祀凭吊。
山东金乡朱鲔墓与祠堂示意图
以山东金乡朱鲔墓葬于祠堂的示意图来看,我们便能理解古代墓葬的基本构成:它包括地上和地下两个建筑空间,可以看做是一个墓葬的外部与内部,但两者之间却并非是连续性的程序,而是“包含了一个空间和知觉的突然断裂”。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两个空间建筑单位都具备这各自的“隔离属性”,地上祠堂作为日常礼仪活动场所而经常为人所见,但地下墓葬在封闭之后,除非是盗墓活动或考古发掘才能再次重见天日,得以暴露。前者为生人,后者为逝者,两者之间难以贯通,因此其代表的礼仪功能以及与人的关系状态也各有分别。
汉画像石
可以看到,墓葬的本质特征,即在于“藏形”,也就是说将死者以及墓内的随葬器物“藏于”人类视线之外。建于一世纪初的冯孺久墓中发现一则铭文,就直接将中室称为死者的“藏阁”,而此墓的另一条铭文则同样表达了“千岁不发”的愿望。
《礼记·檀弓上》:葬也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弗得见也”
(二)椁墓到室墓
正是基于以上对于墓葬功能的认知,从商周乃至西汉早期的墓葬形式,基本上以“竖穴土坑墓”为主。简单说就是,一个大箱子一样的木质结构,埋于竖穴的底部。而古人为了将逝者隐藏于视线之外,可谓极尽其能事,不仅以深埋、密封等方式表达“藏”的含义,还往往用多重棺椁以及衣物层层包裹尸体。而当墓穴关闭之时,便再无进入的可能。所以,此时的椁墓便是一个“葬毕即藏”自足的封闭单元,它只具备藏形的功能,却没有单独用于祭祀安神的空间。
从椁墓到室墓的转变
室墓的出现堪称墓葬史上最为重要的一次变革,不同于竖穴中封藏着箱式结构的椁墓,室墓室横向修筑而成的,类似于一座房子,所以一般在文献中将其称之为“横穴墓”。除了形制上从“箱子”变成了“房子”之外,它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在墓室永久封闭之前,逝者的亲属是可以在墓内举行丧葬仪式的,哀悼者有时甚至会被邀请,进入墓内观看壁画(诸观者皆解履乃得入)。这说明什么?它暗示着地下世界不再完全与生人隔绝,也表明其内不仅具备埋葬空间,同时出现了专门的祭祀空间。而这,就是后世招魂葬的产生与流行的基础条件。
椁墓与室墓的典型
(三)古代招魂葬
招魂葬的核心便在于“招魂”,而我们最为熟悉的招魂,可能是来自楚地的风俗,在《楚辞》即有《大招》和《招魂》两篇,可能是为屈原或者楚怀王招魂所作。从内容上来看,是因为当时楚怀王客死秦国,招魂者告诉巫阳:“有人在下,我欲辅之。 魂魄离散,汝筮予之。”,而后巫阳便下招曰:“魂兮归来!”
楚辞招魂篇
另外一种招魂仪式则不同于楚地风俗,中原地区从周代开始,在丧葬仪式中便有这样一个类似环节,名叫“复礼”。其目的主要是为了“招魂复魄”,具体做法是由复者拿着死者生前的衣服站到东面屋翼上,面向北方长声呼唤死者的名字,三呼之后,将附于死者灵魂的衣服从前面扔下,另一人则用衣箱接住,拿到寝室盖在死者遗体之上,复者从西面屋翼下来,复礼则宣告结束。
《仪礼.士丧礼》:复者一人,以爵弁服,簪裳于衣,左向之,扱领于带,升自前东荣,中屋,北面招以衣,曰:皋,某复。三。降衣于前。郑玄注:复者,有司招魂复魄也。
在复礼中最为关键的便是死者生前之衣,将灵魂招回并附于衣物之上,然后将衣服覆盖在遗体上,从而实现所谓的“魂魄合一”,即“魂识己衣,寻衣归魄”,这是唤起生命的最后一次尝试,当复礼结束,则意味着死者再无复活之可能,而后便进入正常的丧葬仪式。马王堆T形帛画,名为“非衣”,有观点称或正为招魂之衣。
马王堆非衣招魂
实际上,招魂葬的兴起在更多情况下是与非正常死亡、遗体不可得相关的,比如战乱、比如客死等等。正因为墓葬之内“无形可藏”,所以一些能够依附灵魂的死者生前之物,便常常成为招魂之具。常见的有用衣物招魂,以建“衣冠冢”;也有如《国殇》中战死之亡魂,以生前弓箭进行招魂之葬。
- 东晋的招魂葬之争
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天灾以及疫病的流行,造成生灵涂炭、白骨蔽野的人间惨相。其时不得亲人尸骨者众多,因此招魂之葬便蔚然成风。“时有......失亡尸丧,皆招魂而葬。”,不仅平民采用,甚至很多有名望的士大夫阶层以及上层统治者也纷纷“欲行招魂葬”。
其中,东海王司马越战死之后,被石勒烧骨焚柩,因此渡江之后裴妃要求为尸骨无存的司马越举行招魂之葬,这一举动便成为了东晋招魂葬之争的导火索。
东晋
面对这一现实情况,东晋朝廷便集结文人儒士和礼学名家对招魂之葬进行讨论,于是朝堂之上便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赞同者的观点是,招魂入墓可以藏魂,而且有利于世间孝子发其哀思,比如周生认为:“魂堂几筵,设于窆寝,岂唯敛尸,亦以宁神也。”
反对者的观点是,人死之后,魂魄相离,魂应安于庙,而不应藏于墓。王裳就说:“形神本相依,无形可依,则当唯存于庙耳”
实际上,我们可以看到两派之争在于对于墓葬功能的认知差异:即墓是否可以即藏魄,又安魂?
而此时的统治者晋元帝既然推行以儒治国的方针,便断不能违背儒家之礼,所以这种“空棺椁而安魂”的招魂之葬,便从官方角度被彻底抛弃,是为禁招魂葬诏:
夫冢以藏形,庙以安神。今世招魂葬,是埋神也。其禁之。
- 唐代招魂葬的合理化
到了唐代,招魂葬一度则十分盛行,唐代诗人张籍曾做《征妇怨》诗:“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在《唐律疏议》中记载了这样几则条目:
1.焚烧被招魂葬者的棺椁,将被流放两年
2.盗掘被招魂葬这的坟墓,将处役流之刑
这足以说明两点问题,即在唐代民间招魂葬不仅非常流行,而且这种招魂葬形式也被写进律令获得了官方的认可。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至于统治者上层,也经常为皇室成员举行招魂之葬,比如唐中宗和思赵皇后被武则天幽死,遗骨不可得,“于是追谥后为和思,莫知瘗所,行招魂祔葬之礼”。关于细节这里没有详述,但与普通葬制最大的不同之处可能在于,以生前所用、所好之物来代替遗体进行安葬。
唐中宗李显定陵
从以上事例来看,唐代的招魂葬在与儒家丧葬礼仪的调适过程中,作为一种舒泄哀情的仪式已经被普遍接受与认可,人死之后魂魄是否分离、形神能否相依、藏魂于墓还是安魂于庙、墓内有无尸体,种种问题似乎已经变得不甚重要。
人们在意的是招魂之葬所具备的能够缅怀逝者、安慰生者,使“孝子竭心尽哀”的独特功能。
结语:围绕招魂之葬所产生的赞同与反对,说到底与墓葬功能“藏形还是安神”的认知产生差异有关,东晋朝堂之争正在于此;而唐代社会对于招魂葬所展现的极大包容性,则超脱于神形之争,体现了对于逝者的终极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