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离开现实,是为了现实
导语
穿越在这几年成为网络小说以及电视剧的热门母题,并不例外,诗人也常拿穿越来传达诗意。为什么各大文体都爱穿越,诗人穿越又是为了什么,穿越的诗意是如何,这一集就以香港诗人黄灿然的《母亲》以及《天堂、人间、地狱》为例,与你讨论。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这次节目我要讲穿越的诗意。其实穿越这个词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地烂俗了,因为市面上充斥着大量的穿越小说,好像只要对现实有什么不满,或者说在现实中感到无聊,我们就只要穿越一下,去到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就能够实现我们自己。
其实这根本是骗三岁小孩的。但是在诗歌里边的穿越会是什么样?这一次我要讲一个貌似很不穿越的诗人,那就是我们在导语的时候介绍过的香港诗人,黄灿然。
我先分享一首我最喜欢的黄灿然的诗,叫《母亲》。
在凌晨的小巴上,
我坐在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身边,
她略仰着脸,靠着椅背,睡得正甜。
她应该是个做夜班的女工,
家里也许有一个正在读大学或高中的儿子:
瞧她体格健壮,神态安详,
看上去生活艰苦但艰苦得有价值,
而且有余裕。我的灵魂一会儿凝视她的睫毛,
一会儿贴着她的臂膀,
一会儿触摸她的鼻息。啊,她就是我的勤劳的母亲,
这就是母亲二十年前做制衣厂女工下班坐巴士回家的样子,
而我直到此刻才被赐予这个机会看到。
我静静坐在她身边,我的灵魂轻轻地
把一块毛毯盖在她身上。
我坐在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身边,
她略仰着脸,靠着椅背,睡得正甜。
她应该是个做夜班的女工,
家里也许有一个正在读大学或高中的儿子:
瞧她体格健壮,神态安详,
看上去生活艰苦但艰苦得有价值,
而且有余裕。我的灵魂一会儿凝视她的睫毛,
一会儿贴着她的臂膀,
一会儿触摸她的鼻息。啊,她就是我的勤劳的母亲,
这就是母亲二十年前做制衣厂女工下班坐巴士回家的样子,
而我直到此刻才被赐予这个机会看到。
我静静坐在她身边,我的灵魂轻轻地
把一块毛毯盖在她身上。
我们说过,每一个诗人都有他自己占有的领域。像黄灿然,他占有了一个很奇怪的领域——夜班下班回家这么一个时段。因为他以前一直是一家报纸里的国际新闻编译,这意味着他的日夜生涯要颠倒。为什么?国际新闻从西方的新闻社发过来的时候,我们这边往往是半夜,所以黄灿然经常是凌晨两三点、三四点才下班回家,白天就在家里睡觉和写作。
所以他很多诗是写他凌晨回家所见的,尤其是坐小巴这种很香港特色的工具。小巴的特色是特别挤、特别小,里边坐满了三教九流,尤其是晚上,夜间小巴,疲惫的人们。小巴开得飞快,在小巴上面的人就会像黄灿然一样浮想联翩。
这首诗源自一种观察,跟自己经验相呼应,最后达到一种超验,超越经验。他先是无意地坐到了一个女人身边,这个女人50多岁,跟写那首诗的黄灿然差不了多少,当时黄灿然写这首诗的时候快50了。于是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好像似曾相似,于是他就细细去观察,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感觉。
他从她的疲惫推测出她是一个做夜班的女工,但从她睡得很香甜,推测她对她的儿子很满意,对她的工作能够供养她儿子去读书这样的一种生活很满意。黄灿然很正经地用了“艰苦得有价值”这么一种很郑重的书面语,去肯定这一个路遇的妇人。 但从这里开始,从他做出这一判断开始,他开始灵魂出窍,进入一种穿越。因为他从这个妇人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的母亲,他的灵魂在凝视,因为只有灵魂才配得上另一个灵魂。这个时候不是作为肉体的黄灿然在凝视这位女工,而是他的灵魂在凝视这位女工,而且他不但凝视,还贴着她的臂膀,还触摸她的鼻息。
如果真的在现实上这个大叔黄灿然这么做,在香港的话,很可能那位女工已经跳起来说非礼了。但这是灵魂的交流,而且这灵魂要做的是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感恩。在黄灿然读中学、读大学的时候,他没有想到或者说他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去感恩。
为什么我们的东方男性——中国男人羞于去对自己的亲人说一句爱,说一句感谢的?更谈不上什么拥抱亲吻这种交流方式了。所以黄灿然有一个内疚,当年自己读书,妈妈辛苦供养我的时候,我一直没有跟她说这么一句感谢。
现在这个机会来临了,借着这一个像妈妈一样的女性,我的灵魂飞出来,飘到了20年前,去接触那个做制衣厂女工的妈妈,做下班回家的时候的妈妈。现在他有这么一个机会,给她盖上一张毛毯,真正地去感谢她。
诗为什么这么动人?因为它做出了我们心里一直想做,但已经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再做的事情。时间流逝,人走了,我们还能怎么样?这首诗你可以说它是自我安慰,但是也可以说是一种勇气,一种灵魂的表白。假如母亲的灵魂存在,她应该能够感受到这一块穿越20多年的时空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
读过黄灿然,可以这么说,穿越在诗歌里边不过是为了此刻,为了让此刻的存在更加有真实感,让此刻可以对得起过往,可以承担未来。同时穿越又是为了现实,当我们去到那些虚无缥缈的领域的时候,我们的现实却恰恰凸显出来。
这一点我再找一首黄灿然的诗来跟大家讲一下,这首诗叫《天堂、人间、地狱》。
你身上有天堂,但你看不见因为你以为它在别处,
你身上有人间,但你也看不见因为你只感到自己在地狱,
所以你身上全是地狱但你以为这就是人间人间就是这样。
我也曾像你一样是地狱人,但后来像移民那样,变成人间人,
再后来变成天堂人但为了一个使命而长驻人间,
偶尔我也回地狱,像回故乡。
你身上有人间,但你也看不见因为你只感到自己在地狱,
所以你身上全是地狱但你以为这就是人间人间就是这样。
我也曾像你一样是地狱人,但后来像移民那样,变成人间人,
再后来变成天堂人但为了一个使命而长驻人间,
偶尔我也回地狱,像回故乡。
这首诗非常了不起,这么短六行的诗,他穿越到什么地方去呢?穿越到但丁的境界里去了,穿越到《神曲》里,《神曲》里边我们有天堂、人间、地狱,那里边的人间是以炼狱来体现的。同时也穿插在对天堂、地狱的很多描述中间。
回到黄灿然20世纪的香港人的现实里边,这首诗有一个关键词是移民。黄灿然他本身是一个新移民,从大陆移民到香港,像我一样。后来这几年他又移民回到大陆去,住在深圳了。
而移民在香港当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词,因为大家都知道,在1997年之前,香港有过一波移民潮,现在香港又有一波小小的移民潮。但其实这是大城市、国际性城市所必然的。香港人移出去,又有人移进香港,香港移出去的又会回流到香港。在这种移转之中的现实里,什么是不变的?只有移民的心。
而这首诗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就是所谓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这么一种通俗的格言,在这首诗里以一种非常感性的方式体现出来了。“你身上全是地狱”,因为你认为这就是人间。 “你身上有天堂”,但你以为天堂是无缘于你的。
你不敢相信自己身上有天堂和人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光明、黑暗、幸福、不幸、悲欢离合。但是我们在一时一刻被蒙蔽,以为只有一方面的东西是我们的全部。但诗人的穿越在于他超越这一切,他不被它蒙蔽,他同时看到天堂、人间、地狱。
最后他幽了大家一默,“我曾经也是只看到地狱的,后来我移民到人间里去了,我的心在移民,我变成一个人间人。后来我心更进一步的上升变成天堂人,让我看透了这一切,我变得很快乐。但是我决定还是留在人间,因为我有一个使命”。
这个使命是什么呢?放到这首诗里边,这个使命就是写出这样的一首诗,提醒大家,你身上也有天堂和人间、地狱三者。最后他说,“偶尔我回地狱,像回故乡”,既然是移民就必然会返乡。如果我们离开地狱,偶尔回到地狱的话,是为了体察它阴暗的一面,为了体察它曾经在我身上施加的烙印,这对于完善我们的人间和天堂是非常必要的。
就像我们的故乡,我们每次回去虽然它都在变,但是我们都去努力体察它不变的地方,你要想想是什么令今天的我成为今天的我的。这样一个穿越就非常完满,非常有意义,而不是一种逃避了。
在前两节里边,我们讲卞之琳,讲废名,都有一些时间上、空间上的穿越,而这些穿越最终是为了让我们的诗的心得到一种自由。凭着这这种自由,我们去实现我们的诗心所向往的某一个瞬间。
黄灿然写的东西都是最现实的现实,市井,他作为一个忠诚的传媒工人,他自己这么说的,每天上下班所见的东西,但是在这种貌似庸庸碌碌的生活里边,却经常迸发出一种超越平凡,并且是只有在平凡中才能发现的那种超越。
好了,这就是今天的所有内容,关于穿越的诗意我们就聊到这里。谢谢你的收听,我们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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