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从不可捉摸的命运里琢磨秩序
导语
这两期节目,将要讲到的是理性的诗意。中国诗的传统是感性的,发愤以抒情,那么诗可以是理性的吗?这集节目,以冯至《十四行集》中第15首为例,讲解中国诗中的思辨。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这期节目我要跟大家讲一个听起来有点矛盾的题目——理性的诗意。
诗意跟理性这两个词之间似乎是充满了冲突。因为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或者说在约定俗成里,我们都认为诗是感性的,诗人是感性至上的,甚至是非理性的。不疯魔不成活,疯子跟诗人好像只有一线之距。
而的确也有很多诗人也是一种“佯狂”,也就是说装疯扮傻的方式去抒发自己的胸臆。很难很难能看到一个很理性的诗人,尤其在中国诗歌里面。
中国诗歌传统是抒情的传统,发愤以抒情。有所愤怒,有所寄托。然后就把你的情感以最饱和状态抒发出去。这里边几乎是没有理性的地位的。
当然这跟我们的中国哲学也有关系。有的人认为照西方哲学的定义来说,中国可以说是没有哲学的。中国有很多思想,但是不存在哲学。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更接近于所谓的我们所理解的诗的方式。所以西方诗歌一度从中国诗歌里边学习这种纯粹的、感性的、体悟方式。
但试想一下,如此感性的国度,如此感性的诗歌,假如它有理性的力量去支撑的时候,它能够到达什么样的高度?这就是我要跟大家讲的一个人。
这个人我觉得他独立地扭转了中国诗歌缺乏理性、缺乏思辨的这么一个地位,这个人就是冯至。
我首先跟大家分享冯至二十八首《十四行集》里边我最喜欢的一首,《十四行集》第十五首。这首诗,当然我带有自己的原因,这是我看的第一首冯至诗。
我是中学时候读到这首诗,并且把它抄下来了,在当时一个中学生的笔记本上,而且还背诵下来。后来每次走到一个荒原,一个辽阔的地方,我都会想起这首诗。
看这一队队的骡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行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
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
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首诗是怎样打动当时只有十五六岁的我的心的?也许是一种血液里的呼唤,对这种人类的无常无着的状况,当时我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
因为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经历了中国一些重大的事情,同时我自己的阅读也开始开窍。读了鲁迅先生的很多书,觉得形成了我的某些批判的精神,但同时也形成了我的某一种虚无的精神。冯至就呼应了我这一点,令我甚至可以说刻骨铭心。
但后来长大长大再长大,慢慢我知道更多的时代历史的背景以后,我对这首诗又有了更深的一步认识。
人类的理性之伟大就在于此,它能够从非常混乱的不可捉摸的命运——这个命运可能是个人的命运,也可能是人类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从这种一滩混乱中琢磨出一个秩序。十四行诗本身就是一个很有秩序的写作方式。
在大家有看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就知道,为什么十四行诗这一体裁能在西方成为了像我们的绝句律诗那么多诗人去写的题材呢?是因为它的形式非常严谨,非常适合诗人在里面进行一个情绪,继而是思想的一种推进。
这首诗的背景是,冯至他流落到西南方,在西南联大,紧张地教育,紧张地逃避战火,紧张地生活。“看这一队队的骡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马上把我们带到了当时中国的岌岌可危的这么一个状况里边。
当时中国对外的公路联系只有这么一条——滇缅公路。滇是云南,缅是缅甸,全长1000多公里,它是抗战初期中国大后方的一条生命线,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背水一战,背后就是我们的边境,只靠这条线从外界输送来物资。所以一开始我们是有一种感恩在里面的。
这“远方的货物”是吊着我们生死悬于一线的这个民族命运。那与之相比,“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从些不知名的远处”,这里又看出诗人的气魄。这个泥沙和货物相比,它是伤害我们的事物。
你可以想象,比如说日本的侵略,那就是这个水冲来的泥沙。一方面它伤害我们,另一方面在这个有自信的诗人,或者说有自信的民族面前,它只不过是泥沙一样的东西。而且“不知名的远处”也带有了这么一种我们对敌人的傲气——你尽管过来伤害。
接下来,从这种对外的想象转向对内的审视,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掠来些他乡的叹息”,看起来这还是外部的,那风从荒原上吹来,但这个“他乡的叹息”,明明是我们已经身在他乡了,这个“他乡的叹息”为什么还会从千万里外吹来呢?
其实它所吹来是诗人或者说整个大后方的逃难的人所想象的,从故乡传来的叹息。就像当年唐朝杜甫写他那首回忆他妻子的诗一样,故乡成了他乡,自己身处他乡,听到了从故乡传来叹息,感觉好像已经很难再见面了。
这一点提醒了我们身处他乡必须要认清的事实,是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的语言、我们精神成为了我们随身携带的故乡。
接着诗就切入我们真正的状况,“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这就像西南联大的学生们一路从北京从上海从天津一路走走走,一路逃,逃到昆明,一路扔掉很多东西,一路以为在这里能够停下来,结果不行,还得走还得走,也像当时这个中国一样,一路退一路退,退无可退了。
但是诗人再次腾飞起来。他说我们“仿佛鸟飞在空中”,我们“随时都管领太空”,我们好像整个太空是我们的,因为我们在飞行。
一个放弃了原来所固有的东西的人,就像我们现在经常说的“断舍离”,你占有的东西越少,你能被别人伤害、能被别人剥夺的东西也越少,实际上你是更自由的,你的心是更广阔的。你感到一无所有,但是你也没有东西再可以失去了。
当然,刚开始冯至认定了人类这个宿命的时候,他也是一种空落落的彷徨在那里,“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这其实就是著名的哲学三大问题的变种——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当我们身处一个极端的这种流亡的状态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还要想带来、带走的问题呢?这个货物跟泥沙表面上是完全相反的,但对于一个逃难的人来说,它们都起到了令我们的脚步继续前进的作用。
只要我们在前进,我们不用着急着知道“我们的实在”是什么这一个答案,我们首先要认清这种无牵无挂才是我们生命的本质,什么也带不来,什么也带不走。
今天就先讲到这里,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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