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活佛来”——读贾平凹《暂坐》
“不管当今社会有什么新名堂,新花样,新科技,而释迦牟尼要让我们众生解决的问题一直还在”。
贾平凹在《暂坐》里,通过人物海若之口说出了这部小说要和我们一起探讨的根本问题。当今科技日新月异,人们坐地日行八万里。那些阻隔我们、制约我们的事物正在一一消退,可是这似乎并没有解除我们心中的挂碍。人们依然有痛苦,焦虑,离别,失去。到底如何是幸福,如何应对生活的“无常”?如何安放我们的心?贾平凹用小说提出了这样的“大哉问”。但他似乎无意、也无从解答这样的问题,只是用笔墨点染出这么一处茶庄,通过这处茶庄写出了众生的苦厄,写出了当代人的精神处境。
说到文学中的茶庄,人们自然会联想到老舍的《茶馆》。老舍通过对茶馆中往来众生的描写,呈现出一幅清末、民初以及抗战后期民间的浮世绘。主人公王利发精明、干练,最终却在变幻的时代面前败下阵来。老舍通过这个人物,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症候,写出了人在时代面前的无力感。人们似乎只是一粒浮游的尘埃,在时代的变化中任意漂浮。而今,我们不再有革命和动荡时代的悲辛,科技也在改变和赋能人们的生活,人们有了越来越多样的选择,贾平凹再写一处《茶馆》,所用之心,所发之力,自然有别于老舍。他不是要呈现时代的大轮廓,而是要往深里走,写到人的心里去,写到人心空荡的地方去。
小说写了西京“十块玉”。曹雪芹有金陵十二钗,贾平凹写西京十块玉。但书中所涉女性实际上不止十人。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意,经济宽裕,生活优渥。经营火锅店者有之,开红木家具店者有之,做广告公司者有之,干汽车专卖店者有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这些女性,以海若为中心,在暂坐茶馆,形成了一个小圈子,一个闺蜜群。身为中国人,我们不难理解这样的社会网络。前些年,作家刘震云写了一部小说叫《一句顶一万句》,小说要表达的核心问题就是中国人的人心向何处安放的问题。
西方人有烦恼,是向上找,找到上帝。中国人有烦恼,是横向找,学伯牙子期,找的是知己。故而朋友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为什么不亦乐乎,因为有话说。这十位女性,聚到一起,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解决生活中生命中的疑团”,他们互相倾诉,互相理解,互相安慰,这个暂坐茶庄,就不只是他们忙忙碌碌中静下来暂坐的地方了,这地方就是她们的宗教。她们的心就安放在这个小团体里。谁有了烦恼,就到这里说说,有办不了的事,有要托的关系,有要解决的实际问题,也都到这里来找答案。这里就是她们的共济会了。
由此,我们看到从未正面出场的夏自花,因为白血病,住在医院里,正是这一群姐妹轮流照顾。她们之间,因为相聚,有了温暖,有了希望,有了生机,可是近七十岁的老贾,又怎会把笔停在这样的花好月圆上。人世的浮沉无定、升降不已,人间的悲苦别离,他也一样写出来。所以随着小说的发展,我们看到应丽后和严念初因为钱有了罅隙,看到夏自花香消玉殒,看到冯迎死于空难,看到从圣彼得堡来到西京的伊娃又离开西京回到彼得堡,这么热热闹闹的一团火,终于燃成了灰烬,这么嬉嬉闹闹的一伙人,最终还是席散人空。而小说开始不久,众姐妹等待的活佛还没有来,茶馆却在爆炸声中消失了。现代派《等待戈多》,写出一种荒诞,贾平凹等待活佛,写出一种悲辛。那炸掉的茶馆岂不是又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聚散无常的人生岂不是现时代的“好了歌”?
可能有的人会说,那么到底怎么活?活佛在哪里?贾平凹并没有给我们答案。可是文学不是要给我们答案。用贾平凹的话说:“众生之相即是文学,写出了众生相,必然会产生对于这个世界的识,识亦便是文学中的意义、哲理和诗性”。贾平凹用《暂坐》为我们起了一座屋,造了一种境,叙述了一段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有什么反思,有什么所得,有什么识见,是个人的因缘,个人的体悟,不是作者强求。我想,这也正是一种文学的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