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连载二十五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
(持续创作中)
八、不能缺少的亮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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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有太多灰暗的东西,这里包含的内容太多。就像一幅画,灰的这个层面最难画。那些隐隐约约,那些若隐若现,那些似在漂浮却又沉落的物像,那些让你扑捉不定的线条与块面,都在这个层面里潜伏或涌动。怎样让它露出来?是恰如其分地露,不至于过,也不等于亏;这就需要有别的层面出现,相互映衬,彼此对比一一明暗的对比、冷暖的对比、虚实的对比。我绘画时学会了一个“诀窍”,那就是“数着画”一一从最暗处开始数:暗(包括投影和反光)、明暗交界、灰(中间层次)、亮、高光……就如在暗房里冲洗照片,显影液中最先出现的是暗部,然后由暗到亮,一层一层,逐步显现。所以,亮色是需要等的,不是一开始就加上去的;但它会在原地等你,你也等它,只要有耐心……
亮色可能在一幅画中所占比例很少,但却不可或缺。
人生如画一一
在生活中,亮色有时像我们身边的风,在你不经意时擦肩而过;亮色有时又像我们头顶的云,在你躬身劳作时飘然而至;亮色有时还像我们仰望的虹,在你左右徘徊时看见希望……
这是上帝对人类和世界的最美丽的赐予和奖赏。在我们的生命里,或远或近,或长或短,总有亮色相伴。
有一片洁白,有一份清亮,有一丝美丽少女般的轻柔,有一种自由而光明的飘扬一一这就是亮色!
我们的生命,不正是因为有了亮色而变得五彩斑斓吗?
二婶子下葬的那天晚上,四姐没走,让那个弹棉花的手艺人陪她在老宅住下。夜里,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她妈了,还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流浪汉一一
……
小脚女人回家了,身后跟着那个流浪汉。
关上屋门,小脚女人转过身,流浪汉就递给她一个微笑。
她在外面感到烦躁,回到家,就好像有欢乐在等着她,让她忘了所有的疲惫。
她脱去鞋和袜子,脱去外面的衣服,换上睡袍,从来没有见她穿过这样的睡袍。
她把小时候裹过的两只小脚伸出来,像凉透了的烤地瓜。她喊他过来,往脚盆里倒上温乎乎的洗脚水,为她洗脚。
水有点凉,他又加了点热水……
他为她揉搓着走痛的脚板。渐渐地,凉了的“烤地瓜”就有了温度。
他闷着头,开始抽烟。
她问他:“你怎么啦?”
他说:“不行,我今天得走……”
“又要上哪儿去?”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不想让你走。”
“那不行,我必须走,那里在召唤我!”
“那就带上我,一起走……”
“不行,你走不动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行囊。整理好了,双手提着行囊掂了掂分量,动作很熟练地往身后一甩,背在肩上。
她跳下床,在门口追上他,将他罩在睡袍里。行囊的带子从他肩上脱开,滑落在地上。
他情不自禁地迟疑了一下,双手抱住她,脸贴着脸……很短的时间,他就松开她,重又拾起行囊,说声:“我,该走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走吧一一我等着你回来!”
屋门桄榔一响,送走了他的身影。
她想去追他,浑身却没劲了……
四姐做的这个梦,对谁都没讲,包括他男人一一那个弹棉花的手艺人。她唯独跟她娘最信赖的人一一我妈说了,她想让我妈给她解梦。
我妈说,“我哪会觧梦呀!这梦是你娘托给你的,怕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呢。你慢慢想,兴许早晚就能想明白……”
四姐琢磨了半天,想想也是,就啥话也不说了。当天和她男人一起,回了河东村。
那个流浪汉,会是谁呢?
除了秦铭,还能有谁?
一一我妈一直想,也没想明白。
或许是:她想明白了,但却不说……
我没见过二婶子的脚是什么样儿。但是我能想象出来,她的脚虽然在封建社会还没有完全扫除的时候被缠过,后来又丢弃了裹脚布,走向“半解放”状态,所以,就有别于故事书上所说的“三寸金莲”了。无论怎样,妇女解放的路依然坎坷曲折,能够在这条路上勇敢迈步并且走出来的女人,是幸运的!
假如,二婶子……
呜呼一一她已经没有“假如”了!
没有“假如",生活就失去了亮色;就不会知道自己所处的糟糕的人生有什么缺憾,也无法体会快乐的人生有多真实。更重要的是,假如没有“假如”,就不会懂得一切的人生都是有选择的,从而也很难心平气和地接受实际的人生……
能够在时光流逝中把握自己人生命运的人,才是幸运儿!
转眼之间,我和老三的假期要结束了。准备第二天就各自归队,从泰城上火车,一个往南,一个向北。
哥哥是干部,他有一个月的假期,还可以在家再住半个月。
晚饭时,爸爸叫上老四,和我们大兄弟三个一起喝了点酒。妈妈不喝。那几个小弟弟小妹妹们也不喝,但是给我和老三端了两杯,算是送行酒。
这酒喝的,眼里又有了泪……
赶紧把泪抹去,不能让妈妈看见。
爸爸平时不喝酒,这次开戒。二两酒下肚,他的话就敞开说了:
“儿子们,别挂家。比起家里遇到的这点痛苦来,你们在外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他又端起杯子,被妈拦了一下,意思是让我爸少喝点,别伤了身体。
爸主动换了一个小酒盅,没斟满,又继续说:“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当爸当妈的把你们交出去,就是想让你们报效国家!来,齐步走一个……”
我没想到,爸爸还会喊“齐步走”。
那就一一齐步走!
爸爸开始怀旧了:早先,在柴达木盆地冷湖油田的时候,老石油工人有一段词儿,算是豪言壮语吧,那词儿是这样说的一一
石油工人献青春,
献了青春献终身;
献了终身献子孙。
……
解放之初,我们家在东北的城市里,过着幸福平和的日子。突然一纸调令,让父亲带领一批干部和技术骨干远赴青海柴达木盆地,参加大西北石油会战。
在青海,他受到地方势力的排挤和非难:干部定级本来至少可以定为十三级,结果只给他定到十七级。这还不算完,人家还让他到最艰苦的钻井处去蹲点……
那时候,钻井处已经有好几眼井打歪了,不是卡住钻头,就是面临报废,情况糟糕透顶。
父亲去了以后,很快扭转了局面。
孰料,父亲的身体却累垮了,全身浮肿。加上在战争年代兵工厂造火药留下的矽肺病,他若在盆地里继续呆下去,就只有死的份儿了……
父亲是被人从盒地里抬出来的。
他先在东北养了两年病,后来和母亲一商量,决定回山东老家。
1962年夏天,父母带着我和四个弟弟举家南迁,与留守老家的我的哥哥和奶奶会合。回来的时候,家境一贫如洗。
父亲一直以为,他的所作所为,家乡百姓会一清二楚,石油部的领导也不会把他忘记。
在大庆石油会战时,父亲接二连三地给单位写信,说明他的身体状况已有所好转,要求恢复工作。可是单位每次都回绝了他,让他安心养病。最糟糕的是,当初从东北回山东老家的时候,由于事先没有跟公安局管户籍的人说好,也就是没办准迁证,就把我们全家在东北的城市户口迁出了。迁出后,这边落不上,那边又回不去。万般无奈之际,父亲听信了乡邻一个“能人”的话,把所有手续都交由他办。结果事没办成,还把这些手续弄丢了……
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我们的故乡没有抛弃我们一一生产队又增加了几个“社员”名额,给我们摘掉了“黑户”的帽子。
从那以后,我父亲就变成拿国家工资的农民了。每次单位给他寄工资来,乡亲们就有了盼头,谁家有过不去的坎儿都来找我父亲。往往没等开口说借,我父亲就先把钱递过去了。借出的钱,有的还了,有的没还,不还也就算了。
父亲一生忘我付出,却因为没有靠山而被排挤,家乡人民成为我们全家最后的靠山!
父亲对家乡一直怀有烈焰般的感情。对家乡怀有烈焰般感情的归乡游子,烧铸着为家乡做事的意愿。即使没有衣锦还乡,长大成人的老大老二老三,穿着军装往人前一站,也给他和妈妈添彩增光!
他和妈妈,除了生养了一群孩子,还在河滩里栽下许多小树苗,正在一年年长高……
父亲拉着妈妈的手,甜蜜地笑了。
父亲母亲生养的六个儿子中,三个穿军装的都回来了一一这使得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气氛在这段时间里显得异常隆重。父亲母亲排解了所有伤悲,忘却了所有忧愁;阖家欢聚,乐不可支。二老甚至连肇事的拖拉机手家里主动送来的表达歉意的“赔偿”都不要了。当时的四百元,在现在看来不算什么钱,连下一次饭店也不够,可在当时却是很大的一笔数目了。我觉得父亲母亲这样做是对的,既体现了宽宏大量,又维护了邻里乡情。毕竟,还有比金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夺目而出的亮色,越是有灰暗色调的映衬和对比,就越能显现出来!
责任编辑: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