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漂流 06
前情回顾:
今天叫做宇宙中心的地方,旧时是一片菜地。更远古的时候,它就是老北京外一块普普通通的地方。修了路,通了火车,才算是热闹起来。
1980年代,甘培根、黄永鉴、陈坚等人来此筹备建校,五道口的一些卫生院被改造为校舍。1981年9月,这里诞生了中国现代金融和货币经济的重要阵地——“中国人民银行研究生部”,它是“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的前身。那时的五道口遍地风尘,几万块就能买到宽敞的楼盘,售楼小姐使劲吆喝,有人还不乐意去,嫌那里太久,显示不出人在北京的身份。现在,几百万买不到五十平,华清嘉园漏水断电的房子,都因为学区划片而炒到千万。
曾经,铁路是五道口的标志。每当火车到来,大喇叭便重复播放:“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请在栏杆外等候,不要抢行,不要穿栏杆!”
1992年,北大科技园诞生,华联地下超市、清华同方、搜狐大厦、华清商务会馆等在五道口落地,五道口还撑起了万圣书园、豆瓣书店、三联24小时书店和雕刻时光等文艺空间,随之成了青年文化的热土,蹦迪、读书、派对,五道口的青年样样精通。在这里,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青年,北大的、打工的、按摩的、卖酒的,去超市买东西,还有人给你传教,确认过眼神,递上一张小卡片。这样的地方,最适合躁动不安的青年搞事情。
千禧年初,老猫就在一班朋友的怂恿下,在五道口开了第一家盖茨比书店。他后来做了很多决策失误,但唯独一件没有做错,且事后证明没有比那更合适的选择,那就是把地址选在五道口。
盖茨比书店原本有12个创始人,除了老猫,其他都在30岁以下。因为在高校教书,志同道合,所以参与其中。当时他们每人出资3000元到1万元,租下华清嘉园的一个空间,说是要做一家特别的书店,不卖书,而是搞思想交流。它的名字本来不叫盖茨比书店,而是叫鲁迅酒馆,但据说是名字太招摇,就给改了。
盖茨比书店最初没有固定的价值观,氛围非常宽容,这让它很快就成了讨论公共议题的绝佳场所。那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春天,可是,人们对书店刚刚燃起热情,房租的问题就找上门来。秋天,依照约定,创始人和房东的租赁合同到期,如果不续租,盖茨比书店就将被清退。老猫的决定挽救了盖茨比书店。他召集创始人,一个个劝说同伴,一个大家都放弃希望的东西,他却非常在意。
创始人们达成共识,要尽全力救回盖茨比书店。他们给盖茨比书店明确的方向是“一家可以自负盈亏、去中心化的公共文化空间”,为了维护书店的日常工作,他们决定招募全职人员,让团队从一个较为松散的组织转向固定组织。但还有一个最棘手的问题,那就是资金。如果还要在华清嘉园续租,每个季度都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房租、水费、电费、内部装修费,还有盖茨比书店一切用品的添置,加起来都不是普通大学生所能承受的。12位创始人的预算所剩无几,光靠他们自己的零钱,肯定支撑不了盖茨比书店的长期开支。创始人们动用人脉发起众筹,给书店续命。在解决关门危机后,运营团队为盖茨比书店设计了四个业务模块:书店、咖啡馆、活动、社群。其中,打造社群成为盖茨比书店青年空间的核心要务,其他业务都是围绕着社群而做。
盖茨比书店的影响力蒸蒸日上,一批知名学者先后受邀来办活动,书店汇聚了很多大学生、休学者、间隔青年、田野调查者和学者,他们大多对主流价值观存在异议,对既有的生活方式保持怀疑,但又没有问题的解决方案。盖茨比书店为他们提供给了一个暂留地,他们在这里找寻同类,批判当下。
思想的热情为盖茨比书店注入活力,源源不断的青年人保持了这里的受众。可盖茨比书店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市场那么大。他们本想靠外租活动产地来赚取部分收入,但并不成功。另一方面,咖啡馆位于居民楼里,没有名气,也招揽不来多少顾客。所以,盖茨比书店靠活动和咖啡馆赚取的收入并不多。管理团队也曾试过线上教育、知识付费,但大多以失败告终。
与此同时,由于邻近居民楼,盖茨比书店也面临投诉困扰。有邻居因为不满盖茨比书店的活动,接连几个投诉电话打到派出所。公安系统的回执流程要求小区保安前往确认并解决纠纷,加之当时房租合同刚好临到期,房东就想过退租。管理团队多方斡旋,才把事情平息。
此后数年,盖茨比书店也曾因为举办活动和一些住客的游戏遭遇投诉困扰,为了保全盖茨比书店,管理团队不得不严格限制住客的游戏频率,尤其是像狼人杀、德州扑克这样很受住客欢迎又声响巨大的活动,都被管理团队严格限制,有一次一位青年喝醉酒后在天台上呐喊扰民,管理团队一度关闭了天台,这才度过了被投诉的危险。
盖茨比书店这个在外界看来理想气息浓厚的地方,实际管理起来琐碎无比。老猫几乎每天都会陷入大大小小的琐事之中,与新住客沟通、打电话谈论合作细则、微信添加报名用户、审核申请入住者信息、交代住宿规则、协调场地和时间分配……
当我来到盖茨比书店时,12位创始人已散去大半,而老猫丝毫没有厌倦的迹象。他有着不知疲倦的热情和旺盛的实验欲望,频繁的与他人沟通不但不会令他厌烦,反而能让他感到积极互动的美好,他只要认定一件事就会积极去做,哪怕身边的人告诫他条件不成熟,他也要尽可能去尝试。
“只要还有一个人在乎,我做的事就有意义。”
老猫想把盖茨比书店开遍全国,他说了很多年,却还是只有五道口这一家。他的父母不理解他,昔日朋友当他说笑,心想这不过是每一个热血青年年少时都会做的梦,等到了买房结婚的年纪,梦自然就会散场。但老猫这场梦一做就是三十年。他像是一个上船的船长,从此永不着陆,哪怕理解的人一个个变少,他也没有改变,就这么住在这艘自己建造的船只,驶过港口与险滩。当曾经的朋友安家落户,上船的人已是下一代的青年,老猫依旧守在船上,眺望夜空寂静的星光。
很多人认识他,没有一个人确定了解他。即便是陶然和东篱也离他很远,那种远不是地理距离上的远,而是心灵与心灵之间,他把自己隔绝在一座孤岛之上。这使他虽然常怀微笑,对来往的住客露出标志性的亲和笑容,熟悉他的人却能从中察觉出落寞和防备。他在热闹的场合扮演观众喜欢的角色,对身边人感受的在意,令他付出更多的精力维持笑容,等到活动结束后,又退居独自看书的角落。他可以消失很久,当这家书店需要他时,他又能很快出现。
老猫的身上具有一种特殊的亲和力和令人同情的品质,使人愿意伸出援手。这么多年,当盖茨比书店几度陷入经营困境时,正是团队的努力和他的这种特质让朋友们一次次无偿帮忙,那些没有在盖茨比书店生活过的人不明白,为什么对这里怨声载道的人,却给它捐赠了最多的钱财。
东篱同样是因为一种遥远的相似性才帮助老猫。那个秋天,当我住进生活实验室时,他正在给老猫写一个以盖茨比书店为原型的电影剧本,并准备投入拍摄。东篱并不相信老猫的梦想会成功,他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这只是老猫的一厢情愿。”可是,谁对自己的梦想不是一厢情愿呢?东篱说,他帮助老猫不是相信那梦想能实现,而只是在他的身上,他看到了相似的失败,一种他不可救药地会爱上的失败。
“我跟他一样,都只是梦想的奴隶。”
现在想起来,我之所以对老猫和东篱还有兴趣,是因为我不是一个有梦想的人。我们这个时代大部分人都没有梦想,有的是野心,那些被名与利折磨而渴望得到满足的欲望,以及得不到满足后的自尊心受挫和退出。但是,谁又真的说自己有梦想呢?谁确信说自己相信一种东西,愿意为它至死方休,哪怕有一天,名望和金钱站在它的反面,哪怕因为这样,你受到大部分朋友的不解,被世俗定义为一个失败者,一个不愿意自我调整、与外界和解的白日梦爱好者。成功者被歌颂,失败者被嘲笑,数十亿人被一道沟壑隔开,社会的话语权被极少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定义,人们会相信成功者说的话,哪怕他说的是狗屁。人们会对默默无闻之人说的话流露出倦怠的神色,直到他成功为止。于是,无论是崇拜成功叙事的人,还是口头上反对以成败论英雄的人,都在成功学的逻辑上做事,他们骨子里都深信成功即真理、强权即话语,尽管他们基于不同的利益和处境,面对读者表演出不同的话术,但他们其实都在慕强,只是有人已经是强权,有人在通往强权的路上。是以,我们时代大部分在追求所谓梦想的人,所追逐的其实是享有成功的梦想,是鲜花顶戴和金银铜器,而一旦梦想,它与成功与声誉与同行的眼光所违背,他所背弃的就是梦想,而不是阻止梦想的东西。因为他真正热爱的是欲望,恐惧的是求而不得和被遗弃,当一项事业甚至无法取得现世的认可,还在坚定为此献身的人,才有理由称自己是梦想的奴隶。尽管,这在多数时候显得愚蠢,甚至透露出一股不通人情的味道,但在某一些时刻,只有这样的人是我对这个绝望世界还留有一丝善念的原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