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行工作了11年,我的每一天都像是闹剧|三明治
在“短故事·女性主题班”罗列主题时,作者在写作页面上写了这段话:“在银行工作了11年,每一步的困境我都提醒自己是危机,更是转机,不是结局。我这么好,从来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上天不该对我这么苛刻。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怎么活下来的,最深刻的印象还是来自于自己二胎宝宝的出生,非常辛苦和坎坷。”这是一位女性在银行的抗争史,也是二胎妈妈在职场与生育之间所面临的某种共同困境。
文|路晓晓
编辑|旁立
长河路支行的门口是一个平坦的大广场,风景很好。晚上亮灯的时候也非常安静,路旁边种满了樱花树,每到四月都是一场此起彼伏的演出。那是一个并不太忙新开的网点。我在这里工作了两年零四个月。
我记得那天我是高烧到41度,差点用爬的力气,爬上了公交车。到医院急诊挂上号以后,我全身已经被汗湿透了。医生没说什么,问了我一句,还喂奶吗?我有点懵,还能喂奶吗?他用我看不懂的字写完了所有药单,要做皮试,如果有问题,记得来换药。那天我毫无疑问的皮试没过,我是个过敏体质,换了三种消炎药,所以换到第四个,医生说,没办法了,你得断奶了。我点了点头,已经没有力气拿着药单,我想着家里嗷嗷待哺的宝宝,想着还要去结账,拿药,再从一楼急诊室爬到二楼的急诊吊水的地方,内心就很崩溃。
我拨了我先生的电话,拒接。
他用微信回我,在开会。
我在医院的椅子上靠了一会儿,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从网点出来的时候,许行长就一直皱着眉头,我拿着温度计给他的。他还是那个语气,说,请假要走程序。我说可以,我现在打120把我拖走,我要去医院。请假其实很简单,员工app点了请假审批就可以了,但是批准是行长的权利。我的判断没错,是急性乳腺炎,一种在哺乳期很正常的病痛。我把医生的诊断结果从员工app上传,回想着领导的表情,把自己的眼泪往肚里淹。等我喘口气以后,把鼓得像铁锤一般沉重的胸部在厕所里面把多余的奶水挤出,我发现自己已经把嘴皮咬破了,居然都没有感觉,皮肤因为高烧红肿发烫。护士帮我换了身病服,轻轻问我,有人来接你吗,会不会冷?那是我感觉在头晕目眩的一天里面,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语言。
不记得怎么考进银行的,笔试题我还记得有一道,问,“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出自于《孟子》的哪一篇?每年各大银行统招的题挂网上都会上热搜。银行是一个让我们的家长都认为,非常好的工作。
按照银监局的规定,如果没有岗位变化,同岗位的人员必须轮换网点。一般柜员是两年,产品经理是两年或三年,客户经理是五年,行长是三年。到期不轮岗系统是直接下预警的,所以,我自从接到要轮岗的消息以后,内心就很纠结。跟着老刘干了两年半,一个纯对私的8个人网点,连续两年所有指标都是全省第一。没有人愿意离开他。每个人他都问了一遍,轮到我的时候,我说,可能我有计划生宝宝。
于是,我轮岗去了长河路支行,比之前网点的规模更大一点点,有对公业务,加行长9个人,没有对公客户经理。报道第一天,许行长就扬扬撒撒地说,我们长河路的STM机替代率比你们行高多了,你要多站站大堂,尽快适应环境。我就笑笑,不说话。
我的岗位还是产品经理,所有人的b角。一个特别尴尬的角色,但是这就是产品经理的岗位职责。我是属于那种干了活,不讲话的性格。所以对比另外一个产品经理,我要吃亏得多。
我的搭档,小唐已经35岁,银行默认的规则是35岁是一个职等的门槛。换句话说,就是爬上不去就这样了。
她喜欢画很浓的妆,涂正红色的口红。高跟鞋在大堂的地板砖上发出噔噔的声音,很空旷。她有着很丰满的曲线,还喜欢喷很浓的香水。许行长外出坐她的车,吃饭拖着她去喝酒,开会把她放在离他最近的距离,晨会表扬最多的是小唐今天的妆。我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要涂个口红,抹点粉才算个女人。
后来许行把我叫去办公室谈话。
他问我,信用卡分期进件为什么不尽快扫描?
我说,退票啦,我在办对公业务,一个开户一个半小时左右,扫描机又不是就一台,但是我手里的业务也不能停的,我哪有空再去看信用卡是不是退了?
他很生气,就是说,你是故意的?
我说,领导我再扫描不就是了?
他说,你不知道4s店的这个分期几乎占了我们中收的一大半吗?
我的脑袋在他的质问下放空,他的窗口有一盆兰草,随着风,左右摇摆把花都吹没了。
我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闻得见的紧张气息,察觉到不对,于是我闭嘴了。如果换做老刘,不会说我没干活,而会把扫描的工作交给其他没有事,闲得无聊的同事。我没说别的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他把我看成了不干活的员工,我把他看成了眼瞎的领导。
印象中的阴天,星海支行门前的广场是没有人的。
我还是用我的工作去证明一切,不喜欢说太多话。
几个季度下来,我的业绩一直都是行里的第一。然而,许行长并没有对我好一点。有一次行里抽服务录像,他说得很清楚,因为我的服务比较好,很标准,交上去可以少扣点分,整个网点都得救了。如果抽小唐的录像,他的绩效也会打折。结果是把我交上去以后,服务检查扣了2600块钱,都扣我一个人身上,最后我拿的钱还是最少的。发绩效的时候,小唐居然哭了,一哭就梨花带雨的。我想着,我比你们少这么多,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在长河路支行的每一天都像是闹剧。
在得知我意外怀孕的消息以后,小唐就更加变本加厉地把活往我身上推。高柜数钱我要去,站大堂也是我,她可以坐在低柜看小说玩手机,也不会起身来替我。行里就我们两个是产品经理,互为替补,而其实,大部分的活都是我一个人默默地做了。领导看不到,我累出了问题,三个月产检查出来指标都很差,盆底积液大概有25×50mm,加上我一直都没改观的中度贫血状态,家里所有人都让我请病假,休息。
我申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再上班的岗位就只剩下高柜的现金柜员给我了。许行的借口是我不能站大堂,行里考虑到我的身体情况,让我坐柜台。其实高柜还是一个不费脑子的体力活。十月份过了以后,银行网点都是差不多临近年末,越是天气冷,人越多。
银行有个不成文的规则,越到四季度,越要休年假,特别是很多老员工,年假15天的,都会赶鸭子上架把假休完。我上了高柜以后,好几个人轮着休公休,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就是一个人在高柜。吃饭,喝水,上厕所都是没人换的。我关了柜口去上厕所,就会有客户在砸玻璃,问,什么东西,怎么还要关柜口上厕所的,人呢。
等我回来,起身发现我是个孕妇,好几个老头子又开始道歉,对不起啊,不知道你怀孕在。
后面的老奶奶又开始骂,你家行长呢,太不道德了,让一个孕妇在柜台上,从早坐到晚的。
我不知道他听没听到,我只能笑着,继续举手说“欢迎光临,请问您办理什么业务?”即使内心再怎么起伏,我都要站好岗位,此时此刻。
印象中,钱最多的一天收了20捆的大钞,一箱子大概50万的小钱。在星海支行坐高柜的时间,我的手因为皮肤过敏,患上了过敏性皮炎,湿疹。一到冬天就开裂,出血。医生说的很简单,治不好,只能缓解。我也害怕用那些有激素的药物,怕对宝宝有影响。后来好几次产检,都说这个宝宝发育不好,腿短,心跳也不太好,需要继续观察。我的体重开始越来越重,贫血的症状让我上厕所有眩晕的表现。坐久了,每天胳膊和腰都直不起来。
有一天发生了一次错钱,少了一千块。
零钱多了就很容易错,主管陪我看监控看到晚上九点,怎么找也找不到。我那时候才知道,长河路支行的360度监控居然没有计数器。错钱都是要自己赔的,多了是要上交算差错挂账,少了也是自己的失误。扣钱就不说了,最重要的是这个季度可能就是白干了。我下了决心,要请假,回家休息。
请假是银行工作里很难的一件事。母亲因为担心我的身体,从家赶过来等我生产。医生开了病假条,我送到行里去,跑了第一趟。然后,主管打电话说请假单的日期不对,我跑去换单子,这是第二趟。接着,主管再跟我打电话,说人力资源部说的,需要开医院的病假证明,需要医院的公章。我跑了第三趟。最后,许行跟我讲,错过了大行长在行里的签字时间,让我跑第四趟。
时值十一月底,合肥温度要么不超过4度,要么就是零下了。我拖着我的大肚子一趟一趟从家往外跑,就为了一张请假条。
母亲特别生气,说,你们家的领导未免架子也太大了。难道,就这样能阻止一个孕妇不请假吗?我在那样的风雪天等许行长,在行里等他很久。大笔一挥,我就笑笑,说,您这一个字,太金贵了。
他也笑笑说,挺好的,赶紧请假,我好有个借口找领导要个得力的人。
我走过网点的地板砖,没有客户,安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我拿起电话问我们人力资源部的同事,“是不是我必须真的要自己再跑一趟支行人力部,找大领导签字?”
他的回答是,“不用啊,你家许行签完,你寄给我就行。你都快生了,来回跑干嘛的。”
那一瞬间,我就觉得我贫血了,晕过去。
比我更难过的是母亲,她一路抱怨,为什么要选择离开家,到外地工作,没有关系,没有人,不就是受欺负的。
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如果人生重来一次,可能我还是会这么选择,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且收到了银行的正式offer,如果没有那张录取通知书,我将与我先生分手,三年异地恋的结局就是分手,就没有现在的这个家,没有重来,也不能后悔。所有选择,都将付出代价。而年轻的好处就是,如果错了,至少还应该拥有重新出发的勇气。
那些天在家养胎的日子里,我天天都在思考,我要不要换个工作,我有没有勇气辞职,让我继续坚持在银行上班,你的初心是什么?知乎有个回答说,银行是个欺软怕硬,弱肉强食的地方,因为每天离金钱和权力特别近。
我是独女,从小父亲对我特别严格,甚至在我的眼睛里就是苛刻。我一直想离开家,证明自己,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过得很好。考入银行大概是一个意外,公务员没有合适的岗位,我的专业很难找到对口的工作。在银行只是养家糊口,我问自己,你得到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我先生说,每个行业,每个单位,都一样。有人的地方必然就是江湖,有争斗,有妥协,必然存在不公和扭曲。而你自己,只能做你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白茫茫的一片。家里煮着火锅,窗户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蒸气,我随时准备去医院待产。天黑尽的时候,我见红了。我故作镇定的洗澡,把头发吹干,换了一身宽松的衣裳。心跳慢慢开始加速。我先生把我送到医院的时候,他拍拍我的肩膀,没关系,不要紧张。其实我的手冰凉冰凉的,止不住地颤抖,哪个妈妈临到分娩,不慌?是不可能的,半只脚插进了死神的口袋。
我交完住院单,在候诊室。一个长得特别清秀的男医生走进来,脸上没有表情,他戴上一次性乳胶手套,说,脱裤子。他的手就这么进去,一个拳头压住产道,用力往下按压了好几次。然后退出来,说,产道很松,准备顺产。
我一个踉跄,从候诊室下来,温热的血液在体下鼓动。只觉得自己像一只在案板上随时待宰的生猪,连叫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宫口开到三指,我就进了产房,我先生帮我准备了红牛,可是那种甜蜜的味道,我喝不到咖啡因的振奋,只觉得恶心。
产房有三个跟我一样张开腿躺着的孕妇,我闭着眼睛不敢看。宝宝的胎心检测呼呼的声音也很可怕,我告诉自己要坚强。我家宝宝仿佛是个急性子,我还没太用力,他就已经没给我机会大口呼吸,我只觉得疼只过了一瞬间,他就出来了,但是护士在下面叫,哎呀,太快了,三度撕裂伤,一会儿怎么缝。时针只过去了一个小时,但是我的心跳在机器里滴滴地叫。
护士拉响了警报,大出血,十四楼,十三楼,剩余值班的人都来二号手术室,快点,止不住了……我只听见她们在叫我,别睡,千万别睡……
等我回过神来,只感觉到肚子特别疼,她们很多双手帮我按压肚子,据说,我的呼吸差点就没有了。宝宝在旁边安静地睡着,很健康。我却是在产房呆得最久的一个产妇,脱完的下半身特别冷,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护士冰冷地报着指标,人工抢救一次,产后大出血一千毫升,产妇中度贫血,血小板凝血功能差……看了看我,说,月子好好坐,再观察会儿才能出去,让家属准备红糖姜汤。
我听着产房的时钟,滴滴答答的,时间刚过凌晨四点。我鼻子里的氧气没有拔,那是种充满了雨后彩虹的味道。
我先生在这个宝宝出生之前,跟我在同一家银行,岗位是对公客户经理,专门负责给企业放贷款。他是985毕业的研究生,名校招聘,应届生进的银行。别人看上去那是个非常光鲜的岗位,因为他手里能接触到市场里最牛的企业,经手的基本都是大项目,比如国际业务,外汇结算,同行拆借等等。
那年夏天,我们行领导决定搞ETC百团大战,走社区,进加油站,在小区门口拦车办ETC(无感不停车缴费设备)。那年他也同样被拖去干ETC,白天见客户,晚上写合同,凌晨12点系统都结账了,被行长拖去加油站办ETC信用卡,然后做做样子打车回家。来回折腾了一个月,天天都是一两点才到家。那一年,网上有个段子,没被我们行ETC大战训练出来的优秀员工,没有跳槽的资格。很多人在那年辞职。
他也辞职了。辞职走得很艰难。
大行长告诉他,这期基层行长后备没有他,都内定好的,下一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如果他不愿意干客户经理,感觉自己不适合干客户经理,可以去当柜员。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那么多年书白读了。他后来告诉我,他录了音,大行长甚至威胁他会在他的任职档案里留下案底,让银监局的同学禁止他在行业里生存。他问我,“我没做错事,也没有不良贷款,更没有收受客户礼金,什么叫做案底?”
我先生在那段时间,精神状态很不好。下班坐公交车回家,坐过了站,把客户的抵押材料和开户许可证落在了公交车上。我们两个人从晚上7点半开始,找遍了合肥所有的157路公交车。恐惧,焦急的情绪混成一杯滚热的水,打开保温杯,谁都喝不下。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绝望,是跟那些找不到的资料一起掩盖在夜色里的。我们没有争吵,也没有眼泪,只剩下无止境的沉默。
晚上十二点多,终于在末班师傅收车的交接清单那里找到了遗失的客户资料。回家以后,一晚上我们辗转反侧,都没睡着。
我2009年大学毕业,我先生2012年研究生毕业,在银行那几年大举扩招的政策下,误打误撞进了银行。我们没有关系,没有背景,在银行干得异常艰难。我问自己,难道,上天就不会眷顾我们这样所谓的寒门学子吗?难道,所有离财阀最近的门,才是通往银行上升的路?
我的产假结束,我算着日子,有两年零四个月十一天。我到期,面临轮岗,许行问我,走不走,我说,我走。他笑了笑,你怎么不求我,留下来?我也笑笑,留下来做什么,继续做现金柜员数钱吗?
离开长河路支行的时候,我们行的一把手大行长也到期轮岗。很多人都感觉岌岌可危,人心惶惶。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我没有倚靠自不用担心,谁来都一样,日子继续过。我就做好自己的事。新行长来了以后,第一个大手笔就是换了一群客户经理,包括我。他说,老大走的时候还不同意我换岗,是因为觉得我先生的辞职,跟我有莫大的关系,我不劝,反而怂恿我先生离职。
我很惊讶,距离我先生辞职,已经快三年过去了。
他的话很简单,说,“感觉你是个干事的,好好干,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
我想,我跟前任大行长见面说话不超过三次,我先生离职的这三年内,我面试过四次客户经理,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四次都没成功。而我自己在2013年就是客户经理后备,一直备到了现在。
几个月以后,我写着不良资产报告,以前的许行(他调离了基层去后台部门做不良资产处理)给我打电话说,“小路,你的这几次不良处理得特别漂亮,我们特别申请了一笔奖金3000元当做奖励,发到你的卡里,注意查收。”
我在电脑前面打着打着字,眼前就模糊了起来,我不知道泪水是给流谁看的,而卡里多出来的那些钱,其实是你都看不见的工资(因为绩效是混着一起发的,也没有工资条,所以无从证明他说的是否属实)。好像自己曾经走过的路,都白费了。
二胎生完以后,我一周三跑,已经从走不动的半个小时到现在,每次能坚持一个小时跑完十公里。每次长跑,我都问自己一次,你还坚定地相信你自己吗?
行里流传着一个段子,说我身体不好,喜欢请假,而大部分的领导都是很讨厌请假的员工。不管谁来当领导,我都笑笑,不说话。我还是继续做我自己的工作,业绩从来没跌出过前三,每次拿到领导的奖励,要求分享经验,下面的人都抬起头,啪啪鼓掌。我也带了徒弟,有了自己的团队。
回首往事,只记得长河路支行门口那排樱花树,在四月的春天,有粉红色的,白色的,簇拥着,竞相盛开。风还是那样柔软,花瓣轻抚着,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泥土味道。而没有人记得以前发生过什么。
作者后记
一直想把这段时光用某种方式记录下来,应该是我职场生涯里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尝试过短篇,长篇,最后定格在三明治的非虚构。并非想为女性朋友们申述什么,可能也无法改变目前职场里面临生育期的女性现状,只是想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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