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增科散文《胡同里的琴声》(纸刊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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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
  胡同里的琴声   
文/单增科
琴声从胡同传出,幽幽的,弱弱的。一只流浪狗停下来,贴着墙根,一动不动,满眼的疑惑……
胡同很深,很静,很破。墙根长满了青苔,屋顶长满了野草,门锁长满了铁锈。一群瘦弱的老鼠,一个佝偻的身影,一声凄凉的胡琴。琴声并不是一开始就凄凉,身影并不是一开始就佝偻,老鼠也不是一开始就瘦弱。
这个身影的主人叫姜贵运,名字不错,命运不济。这些年,一直在外面给人家看大门,一人吃饱全家不饥。近来对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已去。明年不出去了,在家等死吧。”
那群老鼠听了,心想,真的哪天姜贵运走了,恐怕只有我们知道。
别看姜贵运现在这个熊样,年轻的时候那可是富二代啊。他爹在大连有两条街的买卖,听说在大连有了小老婆。他妈生他的时候得了病,后来有个病的名字叫“产后抑郁症”,大概就是这毛病。当时谁也不懂,都以为她傻了,没几年就变成了一堆黄土。姜贵运嚎啕大哭了一场,擦擦眼泪跟他爹去了大连。
姜贵运在大连的日子,谁也没见过。多年之后,电影电视普及了,姜贵运常常指着电影电视里面的豪华生活镜头说:“想当年,我在大连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
旁人摇摇头,不说一句话;他也摇摇头,不说一句话。
解放后,他爹积极响应政府的公私合营,直到定息年限期满,公私合营企业最后转变为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才带着贵运回来了。刚一回来文革就开始了,村里找不到批斗的对象,就把姜贵运他爹提溜去了。他爹掏出一张纸,是政府开的证明,证明他全部资产都交给了国家。资本家也不是了,地主也不是了,竟然成了个贫农。村里没办法,只好放了。他爹笑了笑,气定神闲地唱了一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只是苦了姜贵运,养成的富贵身子,怎么也干不动农活。在生产队里挣的工分连女人都不如,时常成为人们的笑柄。但是他拉一手好胡琴,在十里八乡算是出了名了。你可别不信啊,高手在民间,一点不瞎说。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听一曲《良宵》或者《空山鸟语》,能暂时忘记痛苦。他还用胡琴挽救了一个人。
他的邻居王化腾,本来生龙活虎的,有一手顶呱呱的瓦匠手艺。谁料到,30岁那年不知得了什么病,无钱医治,双眼失明。老婆第二年就跟人跑了,儿子也被带走了。后来爹妈也死了,他就破罐子破摔,躺在炕上等死。
可能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姜贵运每天都往化腾家里跑,除了做饭、照顾,再就是拉二胡给化腾听。那个时候村里也没个喇叭,更没个音响,姜贵运拉的《二泉映月》,连村里的狗都听了不知多少遍了。二胡一响,化腾哭得哇哇的;又拉《百鸟朝凤》,化腾笑得像朵花。
村里人都说,这两彪子弄到一块儿有好戏看了。没想到不知多少天之后,人们看见化腾坐在门口拉二胡,有模有样的,脸色也白里透红。
我问过赤脚医生为啥?他摇摇头:“医书上没有,可能是自我疗法吧。”其实呢,后来知道了,那叫心理治疗。姜贵运死马当作活马医,用音乐让化腾获得了新生。
我爹说,当初在大连的时候,也是一位老人用二胡把心灰意冷的姜贵运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也把拉二胡的技艺教给了他。
胡同里的轻声越来越弱,也听不出是不是《二泉映月》了。流浪狗有些不耐烦,叫了两声……
姜贵运他爹在生产队看山放猪,似乎不在乎儿子能不能挣工分,也不在乎给多少工分,隔三差五到县城一趟。有人说这老家伙手里有些“小金鱼儿”,到县城兑换些钱偷着吃喝。可是谁也没看见,甚至有小偷去他家好几趟,啥也偷着,气得揭了他家的锅就走。姜贵运发现了,就要去追,他爹说,不用追,咱的锅还在,他拿走了“锅盔”。
过了些时候,盲人宣传队里就多了个二胡高手。每次外出回来,化腾都会捎回来点心、茶叶、糖块之类的东西,送给贵运。两人凑到一起,切磋一下技艺。化腾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学了些新曲子,就毫无保留地教给贵运。二人经常到北山的树林里拉二胡,拉树上的鸟鸣,引得一群一群的鸟儿飞来;拉萧萧的风声,拉叮咚的流水声,拉田野里的虫叫……
村民们有时真的分不清是鸟儿叫虫儿鸣,还是二胡在响。甚至,有一次,外村的一个猎户,老远就听到林子里有野鸡的叫声,循着声音摸进林子,对着野鸡叫的地方就是一土枪。
猎户没有看到野鸡落下或飞起,倒听得两声人的惨叫,吓得后背发凉:“怎么?野鸡还能发出人的声音?”
刚要往外跑,就听有人在喊骂:“谁他妈这么缺德,乱放什么枪?”
猎户壮着胆走近一看,可是傻眼了,两个大活人。也是老天爷有眼,二人正好坐在两棵树的侧面,树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枪砂子,两人只在胳膊上中了一颗砂子。这件事后来越传越神,说是二人的二胡声能挡住子弹。
姜贵运他爹有一天晚上对儿子说:“你娘叫我去了,你自己慢慢过吧,不够吃的就从这里拿一点儿,省着吃,最后混不了了就来找我和你娘。”指了指枕头边的一只箱子,就咽气了。
爹走了之后,姜贵运就像一只落了单的鸟儿,东一头西一头,把日子晃荡得七零八碎,《二泉映月》越来越瘆人,邻居们不胜其烦,巴不得他跟着盲人宣传队远走高飞。
化腾后来在演出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女人,带着俩孩子。两人日久生情,化腾就在女方村里落了户,小日子过得挺舒坦。化腾听到邻居们的议论,就劝贵运也出去走走,说不定也能遇上称心的。
姜贵运摇了摇头:“我的心哪,受过两次伤,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贵运在村里谈过一次恋爱,却在一次冤案中悲惨地结束了。那天晚上,村里来了戏班子,演吕剧《西厢记》。姜贵运和对象槐花站在一起,一边吃着瓜子儿,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当演到张生和崔莺莺两情相悦、如胶似漆的时候,姜贵运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槐花的屁股。不料,后面的人不知咋的,往前挤了一下,姜贵运的手没摸到槐花的屁股,却蹭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敏感部位。那女的“哇”的一声大叫,一把抓住姜贵运的手。姜贵运百般解释,也无济于事。戏台上的张生和崔莺莺都停下来看热闹了。
尽管槐花不相信姜贵运会那样,但扛不住铺天盖地的风言风语,含着眼泪离开了姜贵运。
满腹委屈的姜贵运拿起二胡,到北山的树林里,拉《二泉映月》,拉《病中吟》,拉《寒春风曲》。直拉得自己泪水涟涟,直拉得鸟儿悲鸣,直拉得树叶簌簌而落,直拉得风儿停住了脚步,云儿落下了眼泪……
时间在这个世界上无情地吹拂着,刮去了许多的美好,也刮去了许多的痛苦。姜贵运的故事慢慢被风刮走了,或许是人们被迅速变化的社会弄得眼花缭乱,更多地新鲜事层出不穷,早就不愿去咀嚼姜贵运那点儿破事儿啦。
可是在姜贵运的心里,那块疤痕却再也磨不去了。当槐花的丈夫有了钱,将槐花抛弃之后,有人想起了姜贵运,想撮合一下。姜贵运甩了一句:“好马不吃回头草。”
槐花听了,哭了三天三夜,跑到歪脖柳树上结束了生命。姜贵运在槐花的坟头哭了三天三夜,直到昏死过去。被人发现之后,抬回家,在梦中不断喊着“槐花”,还有一个也像是女人的名字。
我爹说,姜贵运在大连的时候有一个相好的,两人是同学,感情深厚,都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不料,两人到海边玩,不小心掉到海里。那姑娘把姜贵运一把推上了岸,自己却被浪卷走了。
月亮隐进了乌云,琴声戛然而止。流浪狗伸长脖子叫了一声,消失在夜幕中……
家档案
       单增科,笔名禾下土,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乳山市作协副主席,中学高级教师。在《语文报》《语文周报》《作文导报》《威海日报》《散文诗》《时代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几十篇;出版散文集《穿透岁月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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