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含恨含娇独自语——林太计(读金瓶说女人之三十四)

西门庆晋升官阶进京,他从京城给新情人林太太带了“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紫丁香色通袖缎袄,翠蓝拖泥裙,放在盘内献上。”(第七十二回)作为林太太的生日礼物。

而林太太对接受这样的礼物进献,早就习以为常。对这样一套“金彩夺目”的时髦服装,也不过是“五七分喜欢”罢了。林太太对感官满足的要求,比实体的物质馈赠更为看重。

《王三官义拜西门庆》

就在这次生日筵席上,林太太让儿子王三官拜西门庆为义父。林太太此举的用意当然不仅是为了能与地方势力交好,更是给自己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以便能与西门庆长久公开的往来。

西门庆既是林太太儿子的义父,经常到招宣府看望义子,这既合乎所谓的人之常情,不会给旁人有说长道短的口实,林太太还可在心理上给自己有悖伦常的行为,找一个自欺欺人的安慰。

这番精心安排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林太太想要断了西门庆对王三官妻子黄氏的非分之想。可林太太哪里会知道,西门庆对这位义子的怨恨,不是这样假名假分的义父义子关系,就能挡住西门庆有意报复。

新年又到了,王三官来给义父拜年。前脚才走,后脚西门庆就叫小厮玳安告知文嫂,他要约会林太太。到了初六,西门庆准时赴约。有了第一次幽会的经验,西门庆在心理上准备得已很是充分,他这一次是要“鏖战”林太太。

这又是一次床笫间征服与被征服的博弈,西门与林氏双方都以感官的快乐满足索取为目标,这场征战最终以西门庆的性虐待宣告结束。精疲力竭的西门庆,终于颇为得意地邀请林太太,还有王三官年轻美貌的妻子黄氏,在元宵节一起到西门府中观灯。

张光宇绘林太太

西门庆的邀请,对于情场人事老道娴熟,为人又多疑谨慎的林太太而言,已是露骨三分。只见林太太是满口的应承,使得内力不支的西门庆“满心欢喜”。林太太亦是风月老手,她当然清楚西门庆得陇望蜀的企图和用心。林太太之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西门庆,因为她就是想要涮一涮这个自以为是的登徒子。

西门庆回去后,在府里认真安排了节日观灯、放烟火的事儿。吴月娘听说西门庆要她邀请堂客,其中有从未见过面的王三官娘子和他的母亲时,这吴月娘想,王三官是西门庆的义子,请他娘子黄氏来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义子的妈都要一起邀请呢?

吴月娘不禁奇怪地问西门庆:“那三官儿娘,咱每与她没有大会过,人生面不熟的,怎么好请她?只怕她也不肯来。”(第七十八回)吴月娘自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各种曲折。

西门庆绣像

且说林太太开涮西门庆一节写得真是太有意思了。请堂客会的这一天到了,可招宣府里的婆媳俩,以及新到任为西门庆的副手,何副千户的漂亮娘子蓝氏,却迟迟没有露面。西门庆一心挂着王三官娘子,那美貌的黄氏,可就是不见人来,急得他“使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儿催邀。”

在西门庆切切不已地盼望中,时间已来到日头正午了,才见林太太的轿子来到。当西门庆看到只有林太太一人前来时,他竟顾不得礼貌地问道:“怎的三官娘子不来?”林太太的答复很有意思:“小儿不在,家中没人。”

这明明就是推脱之词,况且语气甚是冷淡,这让在女人身上从没有失过手的西门庆,不禁显露出一脸的失望。林太太此时的心里是有多少的暗自好笑?在他们屈指可数的几次交往后,林太太对西门庆的贪婪德行,已然很是了解。

林太太画像

这位老奸巨猾的林太太,她让西门庆在这一天里,把期待和失落的心理变化,把感官欲望得失的大起大落都经历了一遍,这便是林太太有意姗姗来迟的一个原因。想要报复王三官的西门庆,终究还是被王三官的娘给报复了。

到了晚间上灯时节,燃放烟火不久,林太太便起身告辞,走了!这一场情人相会,林太太使西门庆尝试了一次多情反被无情恼的滋味。这位半老徐娘,把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色鬼,耍弄得一愣一愣的。西门庆目送着林太太的离去,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林太太为何没让他见王三官娘子,还没意识到自己被人故意捉弄了一番,随后便一命呜呼了。

而刚从花里胡哨的西门府起身离开的林太太,此时还不知在回家的路上是怎样的偷着乐,是如何对文嫂讲着这一切过程,又是如何开心地一脸窃笑。

试想,林太太这样一个惯能偷香窃玉,也会嘲风弄月的风流寡妇,此时若是听到了西门庆的死讯,倒不知她的笑容会不会僵在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她对西门庆露曾出的鄙夷眼神,是否也是对自己行为的一种鄙夷?

连环画《林太太府中逢甘雨》

林太太对与她有染的“面首”们的抱着的是一种玩弄的态度,其中也包括对西门庆的玩弄,这一如西门庆对众多女性的玩弄是一样,但都是不道德的行为。

然,究查林太太这样作为的心态,她生长在一个性别歧视压迫十分深重的时代,她的婚姻是包办的,她年轻时丧夫守寡却不能再嫁;她拥有显赫的家声财富,却得不到一份应有的安全感,她不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活。像林太太一类的女人们,她们该向哪个“青青子衿”,去倾诉她们的“悠悠我心”呢?

林太太已成年的儿子,可以置画中人般的妻子于不顾,整天嫖妓宿院,花天酒地。而已是中年的母亲,却不能找个男子改嫁。

在这个对两性的性行为、性道德评判上实行双重标准的社会里,生存于其间又不幸是女人,且又有幸是个富贵女人者,除了采取游戏消遣的态度,对待自身与他人,又或者是孤寂悲苦之外,还能有其他的选择么?她们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林太太选择了游戏消遣的态度,这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虚伪道统标准的背叛。在一个女性的社会价值和生命意义,完全由男性来进行判定和赋予的社会,女人能归属于怎样的社会阶层家庭,以及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如何?也就成为女人本身社会地位定性,以及自身价值高低的显著标志。

实现锦衣美食的理想,过上能呼奴唤婢的生活,在家庭中有实际权利的运作等,这些大多是女人对生存意义最为世俗的理解和最为实在的一种利益追求了。

财富与美貌,地位与权势,这些普通女子有可能要花费一生求取的东西,可在林太太身上根本无需去费劲追求,她几乎是命中注定拥有了一切的。

不过正如《圣经》有言:上帝在这里关上一扇门,就会在那里打开一扇窗。这位好命与生俱来的林太太,正置青春少妇的时候却失去了丈夫,在女人最美妙的芳华岁月,她却必须要持家抚子,度过她自己的守寡岁月。

黄永玉绘潘金莲

想当初,潘金莲在招宣府学艺时,身为女主人的林太太,也曾有过曼妙歌舞,肉丝竹发,优雅轻松的生活,可如今都已成了她梦一般的记忆。

富贵的家世,没有使这位林太太感到过自己生命的充实,以至于当她年近不惑时,还在孜孜以求感官的愉悦满足。或许是因为生活从未有过冷暖之虞,或许是因为幽闭的深宅大院太过孤单寂寞,又或许是她有着不为人知的巨大情感愤怨。

可不管是因何种缘由,林太太终让自己成为了一个花娘,她把自己与男人的幽会当成了她消闲生命时光的东西,把与偷情作为了她生活中每一日必要添加味道的一种调味剂。

林太太这一人物形象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以往道统对女性行为规范的评价,也跳出了时代与王朝的谴责话语,而进入到一个更为深广的,旨在关注人性与两性话语的语境之中。

《吕蓓卡》

林太太的文学形象,在几百年后的英国文学中出现了一个仿佛十分相似的文学人物,即1938年,由英国女作家达芙妮·杜穆里埃创作的长篇小说,《吕蓓卡》中的女主人公吕蓓卡,这个从未出场,却引人惊悚的贵妇人,轻而易举地把王公贵胄,名门公子玩弄于股掌之上,并把这些身份贵重的男人当成笑料,时常和自己的女仆嘲笑他们。

林太太形象的出现,可说是中国长篇小说人物画廊中的一个新亮点。

纵观世界文学人物系列,有关贵妇形象的书写,不论东方文学的故事,还是西方文学的故事,贵妇人的文学形象不甚枚举,各有风骚。

尽管东西方贵妇们因文化的养成十分不同,她们对于生活内在涵义和价值的定位也多有相异,但这些被视为高贵的女人们,她们对富与贵的生活向往,对拥有权势大小比拼的执着,尤其那份对灵与肉的满足渴望,那种女性特有的,藏于心底里对于爱与情的热烈追求,又或是对物欲占有的疯狂程度等等,都要比普通女子来得更加的肆无忌惮。

韩文版《金瓶梅》

贵妇们可以为了家国民族,大义凛然,慷慨献身,不畏生死,只身定邦,但她们也可以为一己私欲而不择手段,寡廉鲜耻,阴计阳谋,无所不用其极。这种高处不胜残的战栗感,加之她们对个人种种情欲缺乏制约的任性追逐,显得尤为可怕。

她们的情欲不论是正向的,还是负向的,不论是爱情的,还是亲情的,大多都显得过分猛烈和炽热,足以使人毁灭。

林太太所追求感官享乐的目标,确实不像她的身份那般高贵,但却是她人生命运的唯一主题。这个主题古老而久远,生动而隐秘。

从这一点来看,描绘林太太这一人物形象所触及到的问题是,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女性生命中那种深层次的悲哀,既是有情感心理的悲哀,也有着生理宣泄阻碍的问题。虽说,游戏生活的人,最终会被生活所戏弄。

外文版《金瓶梅》

林太太玩弄西门庆身心的同时,也是在残酷玩弄自己的身心。但如果人,尤其是女人,他们只能用放弃作为人所应有的人格和尊严,才可能得到自己价值的实现,那不是十分可悲的吗?

的确,在一个没有任何尊重女性可言的时代或社会,如若执意强调女性的贞操观和道德感,这无异会产生水月镜花般的失望、丧气。对卫道者而言,这样的价值评判不是显得无知,就是太过滑稽。

林太太这样的人物确实可鄙可憎,但也可悲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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