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红:再读五柳先生——走在隐逸与田园自适之外

千载时光易逝,悠悠过往难存。日月光华的缝隙里,时间一点点地洒落,多少人物曾神采飞扬,多少故事曾荡气回肠,都难免陷入光阴的流沙,不再为后人言说。

赵孟頫绘《陶渊明赏菊图》

可书页纷飞间,我们分明看到,在一段时光里,有人似乎在抚菊把酒,低吟浅唱,只用深深浅浅的脚步,便踏出了源远流长。他早已将自己生命中的繁华落寞,凝成了九州大地记忆里一块恒久长存的琥珀。

他布衣葛巾,且行且歌,快然自足,素朴至斯,却让我不自觉地跟随着他的脚步,向那榆柳清荫走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一、田园之外,现实之中

与君轻吟江南曲,梦入桃源万里行。

今人提起渊明,往往醉心于他所描绘的桃源世界,那是一个宁静祥和的世界,充盈着熟悉亲切的人间烟火气息,那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但那里没有俗世的争斗与纷扰,一切都和谐得恰到好处,足以令“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桃花源记》)。

这在被工业革命席卷之后的现代人看来,确实是一个能够填补心灵空缺的所在,我们知道极致的纯朴生活在现实中很难存在,且不论渊明笔下的桃源,连他切切实实生活过的田园,对于今人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蔡元培书陶渊明诗

三年前我曾因长辈离世而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故乡小村庄,甫一到达便唏嘘不已,它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家家户户装了宽带,孩子们更是人手一部手机,打着游戏乐此不疲,有几座工厂拔地而起,反倒是许多农田一片芜杂,真正成了“草盛豆苗稀”。

即使一个小村庄也已经很难切断与外界的联络,拥有一份独属的空间,更何谈“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的境界,这世上似乎已无田园可回归。

甚至根据马克思的理论,现代社会的大多数人实际都是异化劳动的产物,人同自然、他人、自身的关系都发生了异化,社会上难免充斥着物欲至上、机谋巧算的气息。

这样的生活太累了,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之下,人们需要有一个聊以兴寄的世界,对于西方人来说这个世界或许是天堂,是上帝之所在,对佛教徒来说或许是彼岸的极乐世界,那对中国人呢?

清光绪刊本《陶渊明集》

中国人大多没有明晰的宗教信仰,而好古、复古听起来总是高雅又神秘,于是被钟嵘评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就这般进入了人们的视线,加之后来东坡、稼轩等人对其清高隐逸之推崇,人们越发觉得他就是自己所需要的那个兴寄之人。

因而越来越多的人,在结束一天的疲惫奔走、人云亦云之后回到一个个钢筋水泥构筑的方方正正却狭小密集的长方体中,在冰冷的白炽灯下,先斟一杯清酒,再将桌上摆几支菊柳,或与友人闲聊,或喃喃自语:

我是爱陶潜的,我爱他的不慕名利隐逸旷达,我的内心高洁如斯,我只是为生存所迫而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权贵”,我是因为饥饿才为五斗米折腰,当年陶潜是父祖遗产足以维生才选择隐逸的,而我要生存。

陈洪绶绘《陶渊明爱菊图》

所以社会便理所当然地给渊明贴上了商品一般的标签:田园诗人、隐逸高洁、随性自由,甚至他笔下的田园也成了人们心中的桃源。

是啊,他的田园有菊有柳,有诗有酒,偶有故交,相知相酬,间或去耕种聊以调剂生活,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又令人欣羡。

但我却想,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田园生活,没有感受过土地的气息,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世事沧桑,没有认真读过几卷诗文的人,都是读不懂渊明的。

从来没有哪个人可以简简单单被一个或几个词语所概括,每个个体生命都是灵动的、丰盈的、复杂的、立体的,是无法一言以蔽之的。

一个人面临选择的时候一定要经过一个思索徘徊的过程,正如鲁迅当年掷地有声的发问——娜拉走后怎样?我们不妨也来思考一个问题——回归田园之后怎样?

或许从时间、国别等方面来看,娜拉与渊明差别甚大,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们是相通的——都需要考虑现实社会环境的影响,需要在内心两个声音间的拷问中做出抉择,并承担这个抉择所带来的后果。

丰子恺书录陶渊明《读山海经》

鲁迅给娜拉的答案是“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对渊明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回到田园之后怎样呢?

最初的时候当然是如释重负且轻松自乐的,且不说祖上还留下一些薄产,自己出仕的时候也积攒了一些俸禄,基本生活是不需烦忧的,何况刚刚做了人生中如此重大的一个决定,他自然有种自心底油然而生的自如与畅快感。

在许多年的压抑、痛苦、纠缠、挣扎之后,他终于做出了自己的抉择——遵从本心,回归田园。“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辞》),辗转流连之后他终于迷途知返,摒弃过往,面向未来。

若说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渊明在年少时也还有济世的梦想,那这些年官场人世的倾轧与磨练中,渐渐地回归田园的理想便取代了当初的梦想。

理想不同于梦想,梦是可以随意挥洒的,是自由自在的,是飘扬在澄澈天空的,但正因如此也是难以追寻的。

光绪己卯刊本《陶渊明文集》

而理想呢,似乎更多了一份理智,它基于现实基于生活基于物质,是你认为你经过这许多之后,还可以为之努力并且有可能达到的一个目标,它更像是扎根于厚重的土地,少了一份轻盈灵动,多了一份烟火气息。

渊明终于决定踏上理想生活的归途,小舟轻快地驶向故土,衣袂在清风的拂动下飘扬起来,他已经看到了田园里的美好——“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归去来兮辞》)。

初归田园的生活是欣欣向荣的、自足旷达的,他描述自己的躬耕生活是“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他感到自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五首》其一)。

程十发绘《陶渊明诗意图》

但是现实毕竟还是现实,即使渊明能够选择遵从本性的生活,却无法躲避世俗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他的田园生活与桃源终究是不同的。在桃花源中可以不复出而避秦时乱,可以“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桃花源诗》),自耕自足,可以怡然而乐,不劳智慧。

但田园生活绝不是如此,真实的世界里有着种种考验,即使身在田园的渊明也无法逃避。世人皆叹渊明有祖产可以维生,可给他带来无尽闲适与遐思的园田居却骤然失火,“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他甚至失去了居所,不得不于船上避难。

渊明似乎是个不太合格的农人,种田还会“草盛豆苗稀”,再加之天灾肆虐,“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情况似乎就更为糟糕了。

张充和书陶渊明诗

不论是父祖所遗还是自己出仕积攒的薄资终有用尽的一天,所以渊明的经济条件可谓是每况愈下,他后来是成了真的寒士,瓶无储粟又有幼稚盈室,甚至不得不乞食维生,其诗文中也屡次谈到自己生存之艰。“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乞食》),乞食的犹豫与尴尬就这般跃然眼前。

我们更不能忽略的是,纵然天灾无妄,可人祸更为难避。尽管渊明的作品里很少提到时局的动荡与社会的黑暗,更多的是书写田园生活与自我的精神思索,但他毕竟身逢东晋乱世,晚年更是晋宋易代之际,政治的混乱与黑暗或多或少会对其生活产生影响,否则他也不会毅然辞官,回归田园。

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才能给予渊明真正以“士”的评价,若腰缠万贯优游世间,其实根本算不得隐居,只是换个地方继续富足的生活罢了。

文征明绘《陶渊明诗意》

但是能在贫寒中仍旧为自己当初的抉择负责,渊明做到了,他虽然内心会有痛苦纠结,会不得不求助先贤以汲取精神力量,但他终究是将自己弃官而去,回归田园的抉择坚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有人曾质疑渊明为何在贫病交加中还要拒绝檀道济的米肉,这是对抉择的坚定而非对物质的拒绝,正是这种拒绝,才让渊明真正成为了渊明。

所以我觉得,王摩诘是从未读懂过渊明的,他或许也有几处田庄,写过几首关乎田园的诗作,但他的隐居更多是一种“终南捷径”的尝试,是为其现实需求服务的,其一生最多只是半官半隐,物质生活从来有着保障,这当然不能说有高下之分。

只是他与渊明后来的贫寒截然不同,也难怪他会对渊明有这样的评价:“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知其后之累也。”

清光绪刊本《陶渊明集》

而后来的苏子瞻、欧阳永叔等人,也多是经历过世事沉浮之后,才觉得遥遥间似乎与渊明的灵魂产生了某种共鸣,才读懂了一点渊明的深意。

二、泥淖之外,世俗之中

道听往来谐趣,途说人云亦云。

毕竟这许多年世人对渊明早已有了符号化的定义,若说不要简简单单拿田园隐逸等字眼来概括渊明,一定会让很多人觉得本在身边那个抚菊把酒,衣袂飘举的身影迅速就消瘦下来,开始缠绵病榻饥寒交加,渐行渐远,突然就不想承认,这是那个在尘世纷杂中能给自己以心灵救赎的对象。

他应该是超脱的,“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他不应缠于世俗纷扰,为现实所羁绊。

傅抱石绘陶渊明

但连我们熟悉的杨绛先生,这样一位世人眼中博学温润、生活美满的老人在人生的末梢也不得不叹息一句“人生实苦”,那我们就更没必要苛求千年前的渊明去维持一个隐逸高洁、田园自适的单纯形象了吧。

渊明的诗文是很值得我们去完整品读的,完整的渊明也是值得我们去接近去品味的。渊明的作品大都是生活之余聊以自娱的所感所想,其创作过程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他既已决定做一村野农人,诗文便不必用来写给他人。

普通的乡野农夫自然是读不懂的,而官员贵族也不会来“门虽设而常关”的渊明这里索看。因而它们其实更类似于我们今天的日记,字字句句书写的都是纯粹的自己。

所以读渊明的作品,真的宛如与一位阔别许久的老友闲谈,他就是这么真实地将自己的心写给你看,读给你听,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俗套,而你也可以在其中寻找到他的人生奥义。

周作人书陶渊明诗

这绝不同于我们看到的其他作品,文人骚客流传千古的名篇如恒河沙数,但大多数人往往都给自己设定了潜在的读者,所以很多隐于内心、不愿为外人道的声音便不自觉地被抹去,再谈到“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谈到文以载道,就更不同于渊明的自然纯粹了。

是的,渊明的自然纯粹是无可替代的,他将真正的自己展现给了世人,我们读过完整的渊明之后,对他的喜爱往往会不减反增,你会看到跨越千百年走来的一个亲切的、鲜活的、真实的、与你共通的灵魂,有喜有悲,有忧有惧,更重要的是,有你有我。

每个人都会在渊明的世界里或多或少找到一点自己的影子。你看他也曾“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十二首》其五),自是有少年壮志,盼凌云万里。

但最终门阀的阻隔和现实的纷杂导致他只能以吏职入仕,这距离他实现少时壮且厉的理想着实迢遥万里,但也只能叹一句“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杂诗十二首》其二)。

李苦禅绘《陶渊明诗意》

他也曾有过热烈而纯粹的情感,“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 ”(《《闲情赋》》),这篇《闲情赋》铺排“十愿”,炽热浓烈。

他也在官场芜杂、人心纷乱中感到疲倦,曾以为“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转眼间却兰枯柳衰,被背信弃义之徒所玩弄,只得“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拟古九首》其一)。

即使如此,他也不能轻易放弃仕宦回归田园,毕竟他肩上既有家族之托,又有亲人之需,即使“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却由于“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归去来兮辞》并序),所以他也曾为生计奔波。

他还是个慈爱的父亲,担忧“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与子俨等疏》)。即使是题为《责子》的诗歌,其叙述也少了几分严厉,而多了几分无奈与迁就。

赵世骏书陶渊明诗

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曾经写道:“渊明的特色是在处处都最近人情,胸襟尽管高超而却不唱高调。

他仍保持着一个平常人的家常便饭的风格。法国小说家福楼拜认为人生理想在‘和寻常市民一样过生活,和半神人一样用心思’,渊明算是达到了这个理想。

他的高妙处我们不可仰攀,他的平常处我们却特别觉得亲切,他尽管是隐士,尽管有侠气,在大体上还是‘我辈中人’。”正因如此,渊明的人生探索与感悟才对我们有了意义,值得我们去摸索去品味,他的身上有你我的影子,但他又不同于俗世中的我们。

渊明不同于我们的,或者说比世人更难能可贵的是为自己更为后来者行事提供了一种新的以己心为“度”,神辨自然,达到自我身心和谐的可能性。

在我看来,渊明是个做到了“和谐”的人,通俗些讲,他是个恰到好处的人。

渊明的一切都这样恰到好处,他的出身是恰到好处的,他的曾祖陶侃曾有过辉煌功业,外祖孟嘉亦是一个名士,所以他不同于乡野村夫,可以读书习文,吟咏情性。

但他的家族渐趋没落,至其父似乎就已没什么官职与功业,所以他自小算不得生活优渥,没有养成世家大族的习气。

溥儒绘《陶渊明诗意山水册》

前人对他的影响是恰到好处的,曾祖陶侃给了他建功立业的雄心与任侠的豪气,外祖孟嘉又影响了他隐逸随性的品格,两种气质加以协调,便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渊明。

他的思想是恰到好处的,千百年来总有人试图辨明渊明是儒是道,却总也没有结果,我想也不需要有结果,他就是将所学恰到好处地结合一身,好读书,不必求甚解,内化于心,需要的时候便信手拈来。

他的诗文也是恰到好处的,我们总说李杜文章万古传,但是太白的文字可谓是洒脱放任的极致,那是一种天生的才情,似乎在提笔间便如江河奔涌磅礴而出。子美呢,我们至今学做律诗仍要奉杜诗为圭臬,平上去入,格律拗救,他的文字自然是雕琢细致到了极点。

渊明是介于他们之间的,他的文字比起李白似乎多了一些积淀与思索,比起杜甫却又显得自然清爽。即使是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他仍然是恰到好处的,将这份和谐带到了生命的终点,他说“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自祭文》)。他为桓魋那样奢侈的墓葬而感到羞耻,但又无法认同杨王孙那以身亲土的嘱咐。

沈鹏书陶渊明《归园田居》

所以只有这样恰到好处的渊明,才能在人生的岔路口做出恰到好处的抉择。现实黑暗吗,残酷吗?

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同样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每个人的选择却不尽相同。现实的泥淖越深,人们就越容易沉沦,所做出的选择也就更易趋向极端。

有的人认为人生苦短,开始为了名利而不择手段,不论是桓玄还是刘裕,掀起一次次战乱,也不过是为名利奔忙。有的人清高自傲,不屑与世俗同流,所以就任自己天马行空恣意狂妄。

在政治倾轧与战乱之间,魏晋名士在历史上是有名的放浪形骸,比如刘伶纵酒放达,甚至于脱衣裸行于屋中,自称以天地为栋宇,以屋室为裈衣。比如阮籍视人以青白二眼,遭母丧仍酒肉自如。也有的人陷入了精神疾病的困扰,有的人彻底远离现实,服药清谈。

我们也常常在人生中陷入困顿无奈,慨天道不公,壮志难酬。但我们终究只是常人,这些极端的选择我们是学不来的,所以这时,渊明的选择就显得恰到好处了。回归田园,做一村野农夫,躬耕自乐,委化于天地之间。

沈周绘陶渊明像

他似乎掌握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原来人生在困扰的两极之间,还有一种既脚踏田园,又心驰桃源的可能。

如若尝试过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但尽吾志也不能至者,便无悔矣。不妨独善其身,在现有的物质条件下,尽可能地去遵从自我的本心,享受亲情、友情等人间俗世之乐,品味山水田园的任真之美。

他给我们一种超然泥淖之外的感觉,他的生活里似乎很少再有政治与时局,诗人于此留下的笔墨不多,我们也姑且认为泥淖之外,世俗之间的他还是得到了一隅宁静,至少是心灵的宁静。

这样一个和谐的、恰到好处的渊明,值得挣扎于俗世的我们去细细品味其中真意。

三、放下桃源,立地渊明

若当凌云须举翼,何妨随处一开颜。

渊明终于放下了他的猛志,荷锄把酒,开荒南野,躬耕自足,然而渊明在这个放下仕事与坚持君子固穷不移本心的过程中并不是没有过动摇与悲怆。

黄慎绘陶渊明像

他也懂得人间正道沧桑,他说“士之不遇,已不在炎帝帝魁之世。独祗修以自勤,岂三省之或废。庶进德以及时,时既至而不惠”,所以“感哲人之无偶,泪淋浪以洒袂。承前王之清诲,曰天道之无亲”(《感士不遇赋》)。

但他又不断让自己的思想超越时空,回到“轴心时代”,雅斯贝尔斯说:“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

我们在渊明的诗文中,也能找到对轴心时代的回溯,他不断从先贤的世界中汲取动力,自我调适,在歌咏过荷蓧丈人、长沮桀溺、於陵仲子等九位先贤后再叹一句“翳翳衡门,洋洋泌流,曰琴曰书,顾眄有俦。饮河既足,自外皆休。缅怀千载,托契孤游”(《扇上画赞》),以此支持自己将田园生活坚持到底。

何绍基书陶渊明诗

所以他需要有自己的理想世界聊以兴寄,那就是后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桃花源。我想落英缤纷的桃源之于渊明,就如同渊明的田园之于今人吧,总归是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梦幻。

提到渊明本身,我们更容易想到的是菊柳而非桃花,他采菊东篱,他以宅边五柳为号,可见他自己也是爱菊柳的,那为何他构筑的是桃花源,而不是一处菊园或者柳庄呢?

我想,恰是桃源赋予了那个世界以生命,才能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涓滴不断千年流传。因为清淡自然的菊柳之于渊明,仿若知交好友可以对饮相酬,但它们更多地属于他的田园,缺了一些兴寄之感。

但桃花是不同的,一整片盛开的桃林,极目所见一定是蓬勃的,鲜艳的,明媚的,热烈的,十里桃林灼灼,不难怡然自乐。

自《诗经》起,桃花就是美好的兴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是宜其室家的,是最适合淳朴的世界的,所以渊明的盛世,就该属于桃花。

蒋兆和绘《陶渊明诗意》

可我们追溯其源,不难发现,他的桃源世界还是来自于田园,他在人生的岔路口选择的田园,就是他心目中的黄唐之世在现实中最贴近的所在,你看那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桃花源记》)。

这些因避秦时乱而举族迁徙的桃源之人,过的就是一种剥离了所有诸如等级、王税等现实纷扰的田园生活。所以渊明是醉心于桃源的,但他却从来没有抛弃过自己的田园,他并没有因一味追求想象中的世界去服药、去求仙以逃避现实的苦厄,而是积极地面对生活,贫寒之至他不惜去乞食,无酒自足时便去亲旧家造饮辄尽,期在必醉。

当檀道济带着米粮企图将他拖离田园时,他坚定拒绝,即使“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五柳先生传》)。因为这是他的田园啊,是他在许多年的纠结彷徨中所寻找的田园,或美好或痛苦,或贫寒或自如,都是他真真实实的内心抉择。他为他的田园坚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并认为“余今斯化,可以无恨”(《自祭文》)。

所以,读罢渊明之后,我真正悟到的是要以己心为度,努力去寻找到自己心中的“田园”,只有这样才能不为现实所困,因为它是自己不论付出多少都愿意坚持的选择啊。只有面对它,自己才会有路遥笔下“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

《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

正如顾城所说,一个人活的应该是自己并且干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人生总会有琳琅满目的诱惑和四通八达的道路,但我们在世事磨砺后,能否像渊明一样找到自己的本心呢?这才是值得思考的问题。人生实苦,可它是草莓味的。

世人皆为桃源所迷,渴望能在现实社会中找到一个桃花源,或者构建一片怡然自乐的田园,如果陷入这般迷惘,最终的结局渊明其实早已向我们说明,那就是“遂迷,不复得路”(《桃花源记》)。

不是这世间再无田园可归,因为那片桃源,其实就是你坚持己心,选择了自己的“田园”之后,从内心里真正升华出的美好,你可以让它尽情完美,那是独属于你的世界,外人常常无法进入,只有知交好友偶尔可能豁然开朗,进入这片秘境。

纵然现实社会同样纷繁复杂,人人都想醉心田园,梦入桃源。人生如梦亦如幻,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身边坐着谁,眼里看着谁,手里捧着哪本书,桌上沏着几杯茶,更不知道,极目远眺时,窗外又是怎样的风景。

清石湾蓝釉陶渊明赏菊

但你可以在现有的物质基础上选择自己真正所珍爱的一切,若你爱古典之美,便不妨时时手捧书卷;若你爱山水奇景,又何妨游名山大川;若你爱星空浩瀚,便不如努力求索,以期有一天能指点翼轸,笑论长庚。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

所以,只有放下桃源,方可立地渊明,放下徒劳寻找“形”而非“神”的执念吧,正如《金刚经》所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而且,我们要放下的远不止桃源,还有渊明。请放下渊明吧,真正的渊明早已在历史的尘埃中走远,若说读了一点点渊明,便一定要寻找、模仿他的境界,那难免就落入了俗套。

真正的渊明静静地生活在自己的田园,并不见得喜欢常常被人打扰。他早就在诗文中提及“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神释》)。

刘凌沧绘陶渊明像

他说世人都汲汲名利,“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自祭文》),所以他并不求“形”,在生命的最后,渊明是自足的,他不求身后之名,只是为自己一生的坚守感到无憾。

渊明没有标榜过自己是个隐士,若自称为隐士,那便是主动与田园隔开了距离,是有一种居高临下感的,似乎身在田园只是为了高洁之名。谢灵运的隐居便是如此。

但渊明是真真正正将自己放归田园,与它亲密无间日夜相伴的,所以当“浔阳三隐”之一的周续之出州,与学士祖企、谢景夷共在城北讲礼之时,他才会这般劝友人回归田园:“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道丧向千载,今朝复斯闻。马队非讲肆,校书亦已勤。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愿言诲诸子,从我颍水滨。”(《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

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纯粹的渊明,一个值得后人品味的渊明。他有着自己的世界,我们永远无法将他的世界一一探清。

渊明是不求为世人所知的,如果不是颜延之在当时有一定声望,并为其作《陶征士诔》,可能他的诗文,他的个性,他的遗产,也就这般随着他的离世纵浪大化了。

徐宗浩绘陶渊明像

所以我常常想这世上可能还有很多个渊明,可能有苏渊明,有叶渊明,有梅渊明,他们有的喜采兰而佩,击节以歌,有的爱诗书盈手,闲品清茗。他们的思想人格也光华熠熠,可能他们就是渊明在南村时躬耕谈笑的某个友人。但他们不为人知,也不想为人所知。所以我们是要感谢颜延之的,至少给我们留了一个“陶渊明”以供探寻。

但其实每个人对渊明的解释,都难免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即使他的好友颜延之,也因当时文坛绮丽之文风给渊明以“文取旨达”的评价,我们今天看来亦可能有失平浅。

后来的苏子瞻是爱极了渊明的,甚至说“只渊明,是前生”,可子瞻虽人生坎坷,却早年便以文名而名扬天下,更是一生都未离开仕途,他与渊明,终究还是不同的。

所以每个人不过都是在制造自己心中的渊明,在人生困顿迷茫中汲取“陶渊明”这个文化符号中,与自己生命共通的那部分养料罢了。

所以放下渊明吧,不必争执到底谁看到了千年前那个有血有肉的真正的渊明,且让我们带着渊明的哲思去寻找真正的自己。

陆俨少绘《陶渊明诗意图》

人间车马客,

天上远行舟。

月露清入酒,

大梦几千秋。

且让我们斟一杯渊明的清酒,一饮而尽,然后酣畅地睡去,大梦一场。

愿我们再度睁开双眸,已身在自己的心之田园。

指导教师井玉贵按语:

李彦红同学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6级学生,我平时跟她交流比较多,了解到她是一个好学深思的学生,尤其喜爱古典文学。而据说喜爱古典文学的人,没有不喜爱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

4月29日,我在朋友圈转发了李彦红读陶诗的几段随感,没成想得到了苗怀明老师的关注。苗老师建议我指导李彦红把随感扩充一下,写成一篇学术随笔,因为在苗老师看来,这是教学上的一种创新。

于是我就给李彦红推荐了几本参考书,鼓励她认真完成苗老师交代的任务。上面这篇《再读五柳先生》,便是她十天来的劳动成果。

她在文章结尾部分中动情地写道:“人生总会有琳琅满目的诱惑和四通八达的道路,但我们在世事磨砺后,能否像渊明一样找到自己的本心呢?这才是值得思考的问题。人生实苦,可它是草莓味的。”我想说,李彦红同学读陶诗,毕竟是有所得的。

衷心感谢苗怀明老师为一个大三学生提供发表的宝贵平台。

主要参考文献:

[1]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

[2]钱志熙:《陶渊明传》,中华书局,2012年版。

[3]朱光潜:《诗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

[4]戴建业:《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5]张炜:《陶渊明的遗产》,中华书局,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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