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泳泽:以史读文——车迟国三大仙的断头、剖腹与下油锅之法
《西游记》中,孙悟空在车迟国与虎力、鹿力和羊力三大仙斗法,这三大仙要求和猴子赌斗“砍下头来,又能安上;剖腹剜心,还再长完;滚油锅里,又能洗澡”,最终败下阵来,丢了性命。这一桥段借由电视剧的风靡,堪称妇孺皆知。
邮票《斗法车迟国》
《西游记》里神仙和妖怪的法术千奇百怪,砍头、剖腹和下油锅与白日飞升、长生不老比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都属于“死不了”系列,反正神仙你怎么折腾他都没事,所以这三大仙(虽然是妖)的斗法也不算意外,并没有引起大家的特殊关注。
但事实上,它们与汉唐以来不同时期传入中国的西域幻术技法息息相关,与中国古典中腾云驾雾鸡犬升天“上有仙人不知老”的神仙道术相比,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为了方便讨论,在此抄录《西游记》中的相关描写,重温经典:
连环画《车迟斗法》
行者又上前道:“恕大胆,屡次占先了。”你看他脱了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将身一纵,跳在锅内,翻波斗浪,就似负水一般顽耍。
连环画《车迟国斗法》
几段描写,堪称奇诡,其实这斗法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早在先秦,中原就借由河西走廊与西域产生联系,汉代通西域,正式开通官方往来,吞刀、吐火、种瓜、植树、自缚自解、截舌复原、剪绢不断、火烧不毁等西域幻术戏法传入中原,构成了宫廷百戏的重要部分。
这些幻术表演中,以与人体分合相关的“断而复续”之术尤为独特,如汉安帝时,“天竺献伎,能自断手足,刳腹胃”,相当惊险。
汉代这些存诸史籍的方术幻技,成了演义小说的灵感来源,最为著名的莫过于《三国演义》中左慈戏弄曹操时施展的一系列幻术。
赵成伟绘左慈戏曹操
书中说曹操画影图形,全城通缉左慈,结果抓来三四百个一模一样的左慈,曹操一怒之下命令全部斩杀,结果“人人颈腔内各起一道青气,到上天聚成一处,化成一个左慈,向空招白鹤一只骑坐,拍手大笑曰:‘土鼠随金虎,奸雄一旦休!’操令众将以弓箭射之。忽然狂风大作,走石扬沙;所斩之尸,皆跳起来,手提其头,奔上演武厅来打曹躁。”
可谓是断头再续的经典情节。这些魔术幻技往往为佛道等教所利用,用来神化高僧大师,吸引民众信奉,如十六国时西域僧人佛图澄就号称腹部有一小洞,可以掏出肠子“引肠洗之”,把石勒唬得服服帖帖,尊他为“大和尚”。
把这一套幻术玩得最精彩的是粟特胡人。魏晋南北朝至隋唐,大量粟特人从中亚河中地区沿着丝绸之路东进,入居中国,建立了一系列移民聚落,同时也将他们所信仰的祆教(即琐罗亚斯德教,隋唐时称祆教)带来中原。在祆教的“下神”活动中,剖心挖腹的法术表演颇为著名。
敦煌S.367《沙州伊州地志》残卷记载:
《沙州伊州地志》残卷
“祆主”即祆教祭司,翟槃陀则是地道的粟特人。“槃陀”是粟特语“仆人”的意思,祆教认为每一天都有一个保护神,出生在哪一天,就是哪个保护神的仆人,因此粟特人多名槃陀,孙悟空的原型——陪伴玄奘西行的胡人,就叫石槃陀。
高昌故城(樊泳泽摄)
这位高昌的粟特胡人来到长安,剖心挖腹,一波操作猛如虎,展示神乎其技的同时还不忘说吉祥话,既讨好了唐廷,也宣扬了祆教。
这里可以再开一个脑洞。高昌国在今新疆吐鲁番,此地在汉代是车师前国之所在,南北朝至唐初为高昌国,640年被唐所灭。车师前国的国都交河故城与高昌城相距不过五十公里,今吐鲁番市区就在这两座古城之间。
玄奘西行时,曾经长期逗留高昌,与高昌王结为兄弟,关系甚好。“车师国”与“车迟国”,读音如此接近,不知吴承恩老爷子当时有此安排否?当然,仅仅是脑洞。
高昌故城玄奘像(樊泳泽摄)
随着粟特胡人在中原扎下根来,祆教剖心挖腹的幻术也在各地祆祠中频频上演。唐代张鷟《朝野佥载》记载:
《朝野佥载》
凉州祆主用铁钉穿头而安然无事,洛阳祆主刀破肠肚而完好如初,这与虎力、鹿力“砍下头来,又能安上;剖腹剜心,还再长完”何其相似乃尔!
但是,如此自残式的表演很难为中原的士大夫精英所接受,唐廷就因这一活动有悖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伤毁”的华夏传统,屡屡下诏禁止,但民间活动自有其吸引力与生命力,因此祆庙表演屡禁不止。
至北宋,祆教“出腹决肠,吞火蹈刀”的幻术演变为清明时节诸军向皇帝展演的“七圣刀”或“七圣法”表演。《东京梦华录》对此有细致描述:
《东京梦华录》
“七圣刀”的表演至南宋时仍相当流行,是临安庙会节目的重要内容。《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中还留下了“七圣法”艺人杜七圣的名字。这为小说的创作者提供了鲜活素材,明代罗贯中《三遂平妖传》就拿杜七圣的名字大作文章,描写了一段杜七圣与弹子和尚斗法的故事:
七圣刀幻术人物陶俑
杜七圣号称有祖上传下来的“续头法”,“把我孩儿卧在凳上,用刀割下头来,把这布袱来盖了,依先接上这孩儿的头。”然而弹子和尚施法收走了孩儿的魂魄,杜七圣拼死拼活也接不上头颅,一怒之下掏出一个葫芦来,一刀砍断,弹子和尚的头就骨碌碌滚将下来,弹子和尚捡起自己脑袋安回肩上,赶紧把孩儿的魂魄奉还杜七圣,孩儿的头颅成功接上。
这一情节与孙悟空与虎力大仙赌斗砍头,高喊“头来”的情节颇为相似。
“七圣刀”的面貌在今陕西乡间祭祀中的“血社火”活动中仍有遗存。表演者将剪刀、斧头、锥子等物插入额头或腹部,血流满地,甚是血腥,而这一技法的关键环节,至今秘而不宣,有学者就认为,这恰恰证明血社火与作为幻术的祆教仪式实为一脉相承。
血社火表演
至于羊力大仙油锅洗澡的本事,其实也有所源。唐代《无能子》记述:
《无能子校注》
秦市幻人这一通微言大义的说法在技术层面等于什么也没说,旁人就算领悟了其中哲理,真到了油锅面前也不敢下手,若是谈实际操作,这“却火之热”的奥秘还要回到秘而不宣的百技幻术。只不过这位市中幻人能在镬中全身而还,羊力大仙只有做羊汤的份儿了。
陈寅恪先生分析元稹、白居易诗作时曾指出,元、白不满于法曲正声为“胡部新声”所迫,沦落到立部的地位,痛心华夏正音陵夷至此,“其是非如何,姑不置辨。若以史实言之,则殊不正确。”“胡部新声”虽为当时新输入的胡乐,却殊不知所谓“中庭汉振”也是“后魏北齐杨隋及李唐初年输入之胡乐”,因此,“元白诸公之所谓华夷之分,实不过今古之别,但认输入较早之舶来品,或以外国材料之改装品,为真正之国产土货耳。”
《元白诗笺证稿》
我们熟悉的车迟国斗法中的奇幻法术亦是此理。孙悟空与虎力、鹿力与羊力大仙所赌斗的砍头剖腹和下油锅的法术描写,是汉唐以来西域传入的幻术技巧与中原方术传说杂糅的文学结果,我们在中古时期来华粟特人所表演的祆教下神之术中还能寻找到它们的原始风貌。
随着时间推移,这一外来风俗逐渐沉淀,融入了中原的民间风习,成为另一种“传统文化”,为神怪小说提供了鲜活的素材,以至于三大仙与猴子赌斗时,读者们已很难在诸多千变万化的法术描写中发现其独特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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