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麒:赶不上的送行——王富仁老师哀思录
有些人你本该送一送,但却事与愿违。去年是傅璇琮先生,在北京举行告别仪式的时候,我却在江南预约了访碑的活动。今天刚刚离开了北京,却看到同学群里发出了王富仁老师去世的消息。
王富仁教授
二十年前一起在北师大听他课程的同学中,我大概是最近的时候还听过他病中授课的学生。我出差在汕头大学呆了三天,第一天,他才从北京化疗回来;第二天他给学生上课,也没有力气接待我;第三天,见到了。
当时听他说话,也还中气十足,以为能如他所言“撑一撑”挺过来,没有想到时隔数月,遽尔已逝。
到了汕头,其实就是到了潮州。唐朝,韩愈在潮州呆了八个月,留下的文化影响如韩江流日夜,不绝千年。如今,富仁老师在汕大十多年,他的影响,也会让大海涨潮!
不能给老师送行了,发出下面的日记,寄托我的哀思。
王富仁教授
2016年11月29日星期二
以上的文字,是我2017年5月3日在听闻富仁老师于5月2日去世以及将于6日在八宝山举行告别仪式的消息后,发表在朋友圈里的微信文字。
《在辰星与大地之间:王富仁先生纪念文集》
那一天,我正出发前往新疆,上午到达机场候机的时候,看到这个消息,想起年底与他的见面,不禁悲从中来,在飞机上匆匆打开电脑,写下了这些哀思。
两年之后,汕头大学文学院编辑《在辰星与大地之间:王富仁先生纪念文集》(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将其收入,时距富仁老师去世已经两周年。
最近看这段文字,想起富仁老师留给我的思念,又何止于此!特别是自己到北师大读硕士的时候,以古代文学的研究生选修王富仁老师的现代文学课程,留下的印象至今也未曾磨灭。
我在1994年考入北师大攻读研究生时,富仁老师是一个偶像般的存在,关于他的故事已经成为传说,大家争以一见为荣。
年轻学子的心目中,北师大少数几位名师,富仁老师是其中最为年轻、正当壮年的一位,连带考上他的那些学生,也往往会随着提及导师富仁老师的名字而被别人肃然起敬。
王富仁老师的博士论文《〈呐喊〉〈彷徨〉综论》书影
富仁老师以研究鲁迅的博士论文《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成为了新时期学术研究的里程碑,他也因此成为新中国第一个现代文学专业博士。这个耀眼的学位,是那个时候外行也跟着内行一起景仰的标志。
2008年,我还在新疆师大工作,参与了和首都师大在新疆合作举办的“文学与文学研究的公共性”会议,因为薛天纬老师居中联系,居然请来了莫砺锋和王富仁这两位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个古代文学博士和现代文学博士,因此成为当时会议吸引眼球的亮点之一,由此可见他们的影响力。
2008年,作者与王富仁老师在乌鲁木齐达坂城
我要说的是,当我带着这种外行式的景仰选修富仁老师的《研究生论》这门课程时,很快被他犀利的辨析所折服,也很快明白了他解读鲁迅与众不同的途径所在——鲁迅著作是一个思想家的文本,研究者自己首先也必须是一个思想家。
事实证明,他给我们讲解研究生文化作为中国文化的新现象及其影响与承担,人生的阶段性,学习与研究的巨大差异性,理性精神与现代社会,研究论文写作的选题与人生,政治和学术自由等等,都是以一个思想家的角度来探究研究生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价值和实践,给我以往拥有的学习和工作经验以振聋发聩的理性梳理,也为我未来的研究提供了目标,即使后来未能完全实践,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1995的春夏之交,每周四的上午,我就夹杂在大多数现当代文学研究生中间,听了整整一个学期的《研究生论》。
1995年,作者在王富仁老师北师大书斋
我记得后来还听过他的一些课程,此刻没有找到那一时期的笔记,记忆不是特别连贯,但其中一些问题,却铭刻心间。如他讲过一次影响未来中国的“十大社会现象”,他在20世纪末通过自身思考中国和世界命运的“预测”,都在21世纪初期得到印证。
我时时在不同于过去的许多现象中看到今天的变化时,都会想起富仁老师的精辟总结,仿佛此刻的人生都在验证他的思考。
富仁老师上课的时候,与平时哈哈笑着打招呼的状态完全判若两人,他平时的谦逊和善让你觉得是和一位农村大爷在聊天。之前的学生说王老师介绍自己的时候,有时会笑吟吟地说:“王富仁,为富不仁的富仁两个字,嘿嘿!”这个说法我没有求证过,但是看他平时待人接物的态度,自嘲自讽地让你放下拘束,我觉得是很像的。
但是,当他完全进入到无人之境的学术讲解过程中时,往往是紧锁眉头,严肃得令人不敢松懈。他常常会从上次的课程开始进入,有时会重复半节课、厘清思路之后,才进入新的内容。
前来上课或者课间,他会在走廊上狠狠地吸完一支烟后才进来。甚至有一次,他坐下之后,忽然又起身,一边笑着说“不行不行”,一边走出去,到了室外,又再抽一支烟,才镇定了情绪,进来开讲。
《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
这个时候的我,也已经是当了多年老师的回炉生,很快理解了这种把课堂当作战场而“如临大敌”的高度紧张状态。原本以为这样的状态只有我这样肾上腺素控制不好的人才会发生,想不到即使是名师而辩才无碍的富仁老师,也会有这样的情绪。
有了富仁老师给我的“示范”,后来再度回到讲台,我对自己因为重视上课而紧张的反常状态反而开始习以为常。
富仁老师讲课的魅力在于其课程从不因袭已有的成见,而必然别出心裁。他的课程很少引经据典,都是用自己富于思辨的长句,江河奔泻般地滔滔不绝。
现在我翻开当时《研究生论》的课程笔记,几乎是很完整地记下了他当时的讲解,那种思辨的力量,时至今日,都仿佛能听到他在字里行间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山东口音。
1995年春季学期的星期五,我还选修了罗钢老师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题》,每节课几乎都在介绍当代西方文学思潮,各种新鲜的名词,让我们尽快地在学术语言上与世界接轨。
因此,在北师大专业之外的学习中,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授课语言和方式,都是我自感工作多年之后得到“进修”的丰富营养。
《古老的回声——阅读中国古代文学经典》
对于富仁老师课程的欢喜程度,并非我个人所偏爱。在我选修他的课程时,就看见崇拜他的学生甚至连他个人不修边幅的习惯也学去了。譬如他喜欢把毛衣束在皮带里那种他认为比较保暖的方式,其实是非常容易磨损毛衣的笨拙穿着;而在那个冬春之交的一段时间里,有些男生居然也这身打扮走进了课堂。
我刚刚到新疆师大工作的时候,担任薛天纬老师的助教,从事唐代文学的教研工作。薛老师和王富仁、罗钢两位老师是西北大学的研究生同学,因此我到北师大读书的时候,对他俩都产生了莫名的亲近感,期间也有过在薛老师进京时和他们一起餐叙、聊天的机会。
王富仁教授
现在回想起来,我与富仁老师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是,富仁老师是那种你听过他一席话就不会忘记的人。如今对于富仁老师的这些记忆,都是在我的脑海里胶着着的内容,也好像还可以一直写下去很多很多。
我相信不仅是我的印象如此,所谓“千江有水千江月”,在辰星与大地之间,富仁老师的精神将随中国文化而不朽!
2019年6月4日,北大朗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