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富:吴梅与沈祖棻(南大往事之四)
人们每以李清照比沈祖棻,如朱光潜题《涉江词稿》云:“易安而后见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汪东《涉江词稿序》甚至称其“当世得名之盛,盖过於易安远矣。”关于涉江词的渊源,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指出:“子苾女词人,出汪旭初门,能传旭初词学。”此可谓的评。子苾,沈祖棻字;旭初,汪东字。不过一位杰出的人才,往往善于转益多师。我最近读《吴梅日记》,经常碰到沈祖棻的名字,数一下有五十多次,可见两人关系也非同一般。
沈祖棻先生
吴梅对沈祖棻第一次造访印象极佳。他在1932年10月12日(此从原文用阴历,下同)的日记中写道:“晚间王嘉懿率二女生至,一名沈祖棻,一名龙沅。沈极美,又是吴人,吾妇颇投契也。略谈去。”沈祖棻的同学尉素秋在《词林旧侣》一文中也谈到过沈祖棻之美,过去中央大学中文系的女生组织了一个梅社,相约以词牌为笔名写词,沈祖棻的笔名是点绛唇,该文谈了命名的原因:“她是苏州人,明眸皓齿,服饰入时。当时在校女同学很少使用口红化妆,祖棻唇上胭脂,显示她的特色。”
沈祖棻手稿
当然,吴梅对沈祖棻的学业也很满意,他在1934年5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今岁毕业(生)中,以贞元、沈祖棻为女生之翘楚也。留午饭。”贞元姓翟,也是吴梅的得意门生。1934年,金陵大学文学院成立国学研究班,沈祖棻为国学研究班学员(即研究生),吴梅为导师之一,她的词作也受到了吴梅的赏识,如吴梅在1934年9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改金大生词卷,苦无佳者,只女生沈祖棻、曾昭燏,男生高文、章荑荪尚可。”
《宋词赏析》,沈祖棻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进国学研究班以后,沈祖棻与吴梅接触的机会多了,拜访吴梅也频繁起来。当时吴梅从苏州请来一位笛工包棣华,教同学们学唱戏曲,地点就在吴梅家。如吴梅1935年1月20日日记:“饭后包棣华来,为金大诸生按曲,到高文、尚笏、程会昌、陆恩涌、章荑孙、萧溪茕、胡元度、沈祖棻、钱卓升九人。而刘光华、沈明涛、吴舜石皆至,同往金钰兴晚餐,又至首都观电影,十一时归。”1935年1月27日日记:“归见冀野、祖棻,留午饭。饭后诸生来学曲,吴伯匋亦至。客既满座,主亦倚歌。贝温如、孙继绪后至,曲终方去。”1935年3月19日日记:“晴。休浴日,陆续客至。吴伯匋、陆恩涌、萧奚茕、沈祖棻、钱卓升六人,则约包笛工学曲也。”
吴梅先生
学习戏曲理论与学习戏曲实践相结合,经过吴梅、陈中凡、钱南扬、吴新雷的提倡,这一传统一直在南京大学中文系戏剧专业保持着。不过沈祖棻在戏曲方面似乎缺少天分,吴梅在1936年3月8日的日记中说:“晚沈生祖棻来,为按曲少时。渠喉音拗折,不能中度,魏良辅《曲律》第一条,即云勿枉费力,沈生是也。暇当缓言劝之。”后来沈祖棻在戏曲方面果然没有做出成绩。
《涉江诗稿》
沈祖棻拜访吴梅最得意的事当为参加诗歌创作活动,如吴梅1934年10月12日日记:“六时许,偕吴伯匋、沈祖棻归,留夜饭,又联句成《懒画眉》一曲。馀园听歌,即嘱四儿订谱,余擫笛度之。吴、沈二子,以为得未曾有也。”1934年10月28日日记:“下午金大课毕,偕祖棻归,留夜饭,饭毕联句,得五律二首。”1934年11月7日日记:“午间沈生祖棻来,示我小石一诗,亦七绝,殊佳。饭后戏和之。”胡小石原诗云:“青鸟空传云外音,神霄夜夜苦相寻。荒唐天问无人对,谁会灵均九死心?”沈祖棻和诗云:“古调空聆弦上音,十年春梦不劳寻。世间多少悲欢事,谁共西窗话素心?”此诗《涉江诗稿》未收,可见作者将其视为习作。再如1934年11月15日日记:“入夜,沈祖棻、游寿来,共吃冬至夜饭。乡情节意,哀乐填胸,正拟联句,而胡小石、潭万先至,洗盏更酌,更与四儿、瑞华度曲,尽欢而散。”学生们的诗歌创作水平就这样在不经意中得到了提高。
《涉江词》,沈祖棻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拜访吴梅还有一项重要内容是看他的藏书。吴梅是现代著名藏书家,戏曲文献乃其特藏,钱基博在《曲学家吴梅》一文中说:“梅藏曲之富,一时无两,盖南北遨游,手自搜罗者垂二十年,益以朋好所治,弟子所录,架积日多,盖六百种。”吴梅藏书最值得称道的还是他用来无私地为学生服务。郑振铎《记吴瞿安先生》一文指出:“他把所藏的善本曲子,一无隐匿的公开给他的学生们。”“他帮助他们研究,供给他们以他全部的藏书,还替他们改词改曲。他没有一点秘密,没有一点保留。”
住在吴梅家读书并取得突出成就的学生有任中敏、钱南扬、王玉章、王季思等。其余如卢前、唐圭璋、常任侠、苏拯、沈祖棻,也都到他家里读过书。如吴梅1934年8月25日日记:“沈祖棻至,欲看《邯郸记》,因示之,未尽卷已午时矣,即去。”1936年6月3日日记:“沈祖棻来,长谈,盘桓一日,余略示藏书而已。”
沈祖棻手稿
沈祖棻拜访吴梅的理由很多,如节日登门问候,生病登门探望,写作登门求教、毕业登门求字,还有遇事通风报信等等,如1935年11月24日日记:“早钞《清忠谱》。下午拟至金大,而女生张惠贞、游寿、祖棻至,知金大今日游行,继续中大爱国之举,遂未往。晚至万全,应研究生之召,为教部立案事,有所商酌也。”
当然最令学生们难以忘怀的还是老师请学生吃饭,如吴梅1935年1月19日日记:“课罢,邀祖棻、元度、游寿、品玉、素秋诸女弟子,为曾生昭燏洗尘饯行。曾将游学英吉利,故邀请同学一陪也。”这五位女生就是梅社的创办人,吴梅是她们的指导教师。尉素秋《词林旧侣》谈到了这一点:“梅社每两周聚会一次,轮流作东道主,指定地点,决定题目,下一次作品交卷,互相研究观摩,然后抄录起来,呈吴师批改。”
《沈祖棻诗词集》,沈祖棻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正因为交往频繁,从而加深了师生间的感情,以至连谈恋爱、找工作这样的事情也请吴梅帮忙。如吴梅1936年11月9日日记:“是日女生沈祖棻来,切托谋事,余拟于寒假中,将戏校事让之。”这个想法不久便付诸实施,如吴梅在1936年12月20日日记中写道:“朱遂颖、顾巍成、俞弇山、沈祖棻陆续来。朱以《文史通义笺注》求序。顾为二乐学校事求函。俞持宋词集联见赠。沈则为余代戏校课,来家辞行也。因一一答之。留沈午饭。”后来另有就业机会,老师们又想到了沈祖棻,如吴梅1937年4月12日日记:“赴校课罢,与旭初略谈,知湖州女中,聘国文教师,函托校中一荐。旭注意祖棻,嘱一询问,因返寓写一函去。……归则祖棻在寓,渠不欲就湖校,因转荐徐品玉云。”
吴梅书赠沈祖棻词作
吴梅偶而也去看沈祖棻,如吴梅1936年8月25日日记:“下午与家人至新都观影戏,人满被摈,因至沈祖棻家略坐,壁间悬余诗,为来斋消夏旧作。又晤程会昌,亦金大旧徒,子大先生之侄也。薄暮归。”程会昌后更名程千帆,子大乃其叔祖父程颂万的字,而这一次恰恰见证了程千帆与沈祖棻在谈恋爱。
沈祖棻、程千帆伉俪合影
现在教师的科研任务压力很重,整天忙于应付考核与检查,颇害怕学生登门拜访,耽误时间。吴梅与沈祖棻频繁交往的往事,不知能给我们什么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