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发表:《谈中国诗》谈标点一节不可删 (《语文天地》2016年第2期)

《谈中国诗》谈标点一节不可删

钱锺书先生《谈中国诗》一文,编入课本时,编者对文章进行了删节,删去了“什么是中国诗的一般印象呢?”前面的四段文字,删去了“西洋读者也觉得中国诗笔力轻淡,词气安和”前面谈“新式西洋标点往往不适合我们的旧诗词”那部分文字。笔者以为,作为课文,为突出重点,将前面四段删去是可行做法,但把谈标点一段删去,则似乎欠妥。理由有二:一、谈标点部分与谈暗示性部分一脉相承,删去,影响了文章的完整体性;二、谈标点一段对于学生读诗品诗有相当大的启发作用,助于学生诗歌鉴赏能力的提高。

一、编者删去的谈标点的文字

(余下的,像哈姆雷特(Hamlet)临死所说,余下的只是静默――深挚于涕泪和叹息的静默。)

  因此,新式西洋标点往往不适合我们的旧诗词。标点增加文句的清楚,可是也会使流动的变成冻凝,连贯的变成破碎,一个复杂错综的心理表现每为标点所逼,戴上简单的面具,标点所能给予诗文的清楚常是一种卑鄙贫薄的清楚(beleidigende Klarheit),妨碍着霍夫孟斯戴儿(Hofmannsthal)所谓:

  背景烘衬的大艺术,跟烛影暗摇的神秘。

它会给予朦胧萌拆的一团以矫揉造作的肯定和鲜明,剥夺了读者们玩索想象的奢侈。所以近代西洋作者像乔哀斯(Joyce)和克敏(Cummings)都在诗文里放弃传统标点。我们自己写作时,也每踌躇于“?”号和“!”之间,结果只好两用:“?!”。白拉姆(Aleanterre Brahm)还提议在感叹疑问之外,添个正言若反的微词婉讽号:“q”,标点中国诗的人反觉得“!”号、“?”号和“——”号该混合在一起用,否则达不出这混沌含融的心理格式(Gestalt)。譬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结句可以有三个解释,三种点法,而事实上这三个意义融和未明地同时存在于读者意识里,成为一种星云状态似的美感。

(西洋读者也觉得中国诗笔力轻淡,词气安和……)

二、“富于暗示”与谈标点部分联系紧密,成为一个整体

从行文结构上来看,钱锺书先生在段首用“因此”一词承接上文;很明显,上文谈的“暗示性”是“因”,本段谈的“新式西洋标点往往不适合我们的旧诗词”是“果”;“果”是对“因”的进一步阐述,是问题的进一步深入。

确实,“标点增加文句的清楚”,但“所能给予诗文的清楚常是一种卑鄙贫薄的清楚”。“卑鄙贫薄的清楚”表现在哪些方面呢?“错综复杂的心理”“戴上了简单的面具”,让复杂心理变得简单化了;“朦胧拆蒙的一团”变得“肯定和鲜明”,表达不出“混沌含融的心理格式”,结果“剥夺了读者玩索想像的奢侈”。“错综复杂”“朦胧拆萌”“混沌含融”不正是上文说的“不可名言、难于凑泊的境界”?“玩索想象的奢侈”“星云状的美感”不正是“遥思远怅”、“说出来的话比不上不说出来的话,只影射着说不出来的话”?这不就是对“富于暗示”的另一种表达,对“富于暗示”的深化?模糊性与多义性是“富于暗示”的特点,而标点符号的作用是让文句更“清楚”“肯定”“鲜明”,这与“富于暗示”相矛盾。“暗示”可以是多义,而“清楚”就变成单一了。因此,我们可以很明确的说:谈西洋新式标点不符合中国古典诗词,突出的还是中国诗“富于暗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特点,是对“富于暗示”特点的深入与延伸;这一部分,作为文章的一个有机整体,是不应该去掉的,去掉,必然是该深入的问题就没有深入,该延伸的问题没有延伸,让文章不够完整。

三、谈标点部分,对于我们鉴赏古诗文,有启发指导作用

钱锺书先生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可以有三个解释,三种点法”,指的是上文说的“中国诗的人反觉得‘!’号、‘?’号和‘——’号该混合在一起用”。用问号,表现的是作者自我追问,还不忍心承认今昔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际遇;用叹号,表明作者已清醒地认识到“无限江山”已别自己而去,要见再难;用问号加叹号,则表现出从不忍心承认事实到不得不承认已国破家亡成了亡国奴这一心理过程;用破折号(相当于现在的省略号——编者注),表现作者还有许多感慨,然而却无法言表。如果不使用标点,这几个“融和未明”的“意义”“同时存在”于我们的“意识里,成为一种星云状态似的美感”;而使用标点,使用这几种标点中的任何一种标点,随即消除了另几个意义。“朦胧萌拆的一团”因标点的“肯定和鲜明”,剥夺了我们“玩索想象的奢侈”。明了这一点,对我们读诗解诗时有意地跳出标点向着多向性思考应当有很大的启示作用。

如苏轼《定风波》词,课本标点为:“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阳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然我们读时会发现,“何妨吟啸且徐行”后面,如果用上问号,让句子成为一个反问句,或者用问号加叹号,让句子变成为反问加感叹,似乎更能表现出作者那种乐观的心态和得意劲儿。“一蓑烟雨任平生”后面如果用感叹号,这个感叹号与前面“谁怕”后面的问号一问一答,一呼一应,似乎声调更加响亮。下片两句的标点与上片后一句标点如果同样标注,似乎也无不可:“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阳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诗人自己问自己,“微冷”吗?“归去”吗?然后很高兴地回答:“山头斜阳却相迎!”“也无风雨也无晴!”那种乐观微笑的情态更能让人体会。

课文标点已由专家标注好,这利于我们理解诗词,然我们在读的时候,另一方面思想情感却被专家的理解固定化了,让多义变成了单一,让“朦胧萌拆的一团”变得“肯定和鲜明”,从而“剥夺了”我们“玩索想象的奢侈”,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损失。如果课文中保留这段文字,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启示,在读诗词过程中有意识的突破专家标点的束缚,更好的个性化的读诗词,对我们欣赏能力的提高不是有帮助么?

其实,钱锺书先生对这段谈标点的文字是很在意的。这篇文章的后面作者有个“附识”,就特别谈到了标点这段文字:“关于标点,我曾问过校点唐人诗集极精审的郑西谛先生,他也说确有此感。”(《钱锺书散文·谈中国诗》P539,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7月第1版,2004年2月第5次印刷)或许钱锺书与郑西谛(郑振铎)的这种说法尚非公论,未成定论,然其中的启发性不言而喻,作为教材,把与上下文相关的内容删去,把对学生读诗品词的内容删去,当是不妥的做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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