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27:五石头记

五石头记—— 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之27

阎  纲,男,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

你在散文随笔的创作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你的《我吻女儿的前额》和《美丽的天亡》,我几次拜读,每次都流下泪水。我认为,这样的文字,将成为传世之作。——屠岸

阎纲那些追忆性的作品,以独特的角度回顾文坛沧桑,韵味深长。——陈忠实

阎纲散文的风格是平易,是亲切,是坦率,是真诚,是行云流水般的自如和潇洒。他善于实话巧说,长话短说,摇曳多姿,不落俗套,能于平朴中见文采,于淡泊中寄至味。他的散文属于那种有价值重心和意义指归的散文。——李建军

李林荣教授写道:阎纲的散文聚焦于人,着力于情,世态人心众生相,尽显爽直话语中。他的杂感体例各异,内审已、外观物,关切民风,描准文坛,映衬出的是跨世纪数十年来的风云变迁。

作家杨闻宇说:阎纲作品的最大特色是解剖人性。他所执的手术刀似比孙犁的锋利、明快。

“微风读书人”魏锋说:阎纲散文七个字:老辣、简约、有风趣。

有石五块,赏藏两宜。

“石不能言最可人。”

石之一:《风采》,鸡血石

产于昌化(36× 25cm)

乡人骞国政,散文写得很多,我读得也不少。他把办报纸、管广电之余的一丁点应该休息的时间,用来经营心灵深处的艺术空间,工作狂更兼写作狂。其散文如“心灵的泉水”,滋润着他的精气神。

我告国政说,孙犁的散文,就是从心泉流出来的尺泽,希望在它的周围滋生一片浅草,几颗小树,能为经过这里的善良的飞鸟和走兽,春燕或秋雁,山羊或野鹿,解一时之渴,供一席之荫。

转眼间,国政也不年轻了,一手写散文,一手玩石头,痴心于奇石,寄情于收藏,心泉流过百般梦幻的世界。他以石为伴,老在琢磨着内里的神采和情韵。当他把一块鸡血石当众示我时(那简直就是一只活锦鸡,威风凛凛、血迹斑斑!)我被激活了,脑海里立刻跳出《韩诗外传》里称赞有加的话:“头戴冠者文也,足缚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能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把鸡说得五美俱全无以复加!

国政的鸡,武也,血染的风采。见我激动,便求我配诗,不计韵律,一挥而就,凡四句:

荒寂野士困犹斗,战罢通体血腥红;

梦觉化石兀自立,天下不白不辞鸣。

血染的风采

石之二:《求偶鸡》, 高山石(230cm×360cm×200cm) 

军医黄传贵,不但是个合格的医生,而且是“全国敬老好儿女”、女儿的好父亲。

黄传贵背着80高龄的妈妈上长城,超越一群又一群游人,直上八达岭长城最高处的石碑“不到长城非好汉”。一个中国军人兴致勃勃,汗流浃背,像爬山一样攀援再攀援,向上再向上,对着背上妈妈的耳侧念念有词,充满着幸福感,气喘吁吁的老外们竟然向黄传贵欢呼起来。

10年后,黄传贵的爱女黄芹意外事故不幸去世,他秘而不宣,照常门诊,没有耽误过一次急诊,但是,当着女儿的遗像,他放声大哭,万籁俱寂,夜,已深了。

一个周日,黄传贵到京,上车给我重病的女儿阎荷切脉,说:“肠吻合处水肿较厉害。”开了消肿的方子,鼓励阎荷是真正的战斗英雄。百忙之中,二次返回车中问寒问暖,又是精心诊治,又是资助药费,谁能拗得过他呢?

送黄传贵上机场的路上,我们畅叙衷肠。黄传贵说:“刚才整理行李打开一看,才发现那么大一块寿山石精雕,鸡笼内外一群活泼可爱的彩鸡,太贵重了!阎荷有病,你这是干什么呀?”我说:“蓄谋已久了,正好,那天在王府井寿山石精品展销会上遇到此物,一见就爱上了。古人说:‘不为风雨变,鸡德一何贞。’唤起太阳,叫醒人类,被古人称为德禽。你曾说过:‘阎老师,我是山里人,绝不会被少数人所占有。’所以送一群生命力极强的鸡公公、鸡婆婆、鸡娃娃给你的老母。寿山石、寿山石,寿比南山,山石永存!”

回昆明后,他便让这群活蹦乱跳的鸡娃们嬉戏在老母的灵前。

《求偶鸡》属高山石,明丽鲜艳多色,浓淡过渡有致,为寿山艺术品中最佳的原料。古语说:“玉石无价”,寿山石者,石中之王。寿山石柔而易攻,最宜雕刻。《本草经疏》记:“花乳石,其功专止于血,能使血化为水。”民间利用其粉治疗痱子,十分有效。当谈到寿山石具有医疗保健功能时,黄传贵尤喜。

《求偶鸡》,中国雕刻艺术拍卖会上的精品。

求偶鸡

石之三:昆山石

(13.5cm×10cm×7cm)

那年,杨守松下海南,血气方刚,写了篇报告文学《中国死了》,被我看中,但要他必须改换标题,他坚持不改,几经反复,他同意改为《救救海南》,但提出一个无容辩驳的条件:“那就让我死吧,你给我的署名上加上黑框!”

我想,列夫·托尔斯泰不是活活地“死”过一回吗?托尔斯泰为了免受干扰专心写作《复活》,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对仆人说:“从今天起,我死了,就葬在房间里。”果然,来访者被悲痛欲绝的仆人告知:“先生死了,死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托尔斯泰就这样“死了”。《复活》定稿后,托尔斯泰“复活”了。……我想,杨守松也一样,有“死”的权利,照办。

  我是《救救海南》的责编,犯有“故意杀人罪”。

《救救海南》是探路者的报告,只找回了真实、真诚和焦虑,只求埋葬自己的奢望与海南的劣迹,必置死地而后生,但是,迷路了。他继续寻找,很快找到“昆山之路”。1990年,《昆山之路》出版,空谷足音,继而有《苏州“老乡”》、《昆山之路(续集)》等的一番热播,又有《黑发苏州》、《永远的[昆山之路]》等鲜亮登场。杨守松又活了。

杨守松视觉独特,敢唱《大风》,笔下有雷声,南京见面时,我以此二句赠之:

“文章尤贵在肝胆,波谲云诡始动人。”

进入21世纪,杨守松还是拿昆山说事,出版了《小康之路》一书,备受媒体夸赞,却让守松本人陷入了冷静的反思:作家的创新之路到底该怎样走下去?

2004年3月,杨守松专程来京,假中国作家协会会议室召开“《小康之路》作品批评会”,事先明确“三不”:“不要主办单位,不请官家领导,不听一句好话”。我第二个向守松开火,守松头上直冒汗。会后题词,我写“别开生面”四字,又写道:“作家要表现,政府要宣传;读者要审美,书商要赚钱。”举座皆欢。雷达起,援笔立就,改为“作家要表现,政府要宣传;读者要好看,书商要赚钱。”众又笑。会散。守松交我一个提包,嘱我小心打碎。进家门打开,见镜框有一石,白生生,质坚,瘦、透、露、皱,活脱一座精美的太湖石,是他珍藏之物,说早就想送给我作纪念。随石附言:

阎纲:这是块石头,为昆石,极坚硬,原在我“工作室”,2002年冬,你来见过。当时我突然感觉,此石非你莫属,之后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来北京,就带来了。此意唯你能懂。

杨守松3月5日于北京

昆山石

石之四:“武夷灵石”

(甚小)

一个邮寄的小盒子,两页《寻石》的文字,包裹着一块很不起眼的粗石。

十分有趣!“一次开会,遇到阎纲先生,我说:‘老师,你救了我一命!’他很吃惊。我是读了他为女儿阎荷写的《三十八朵荷花》,才下定决心做了卵巢囊肿手术,大夫说幸亏及时,再晚,肯定耽误了。

“我喜登山,为先父背回过一块泰山石,父亲激动得淌下热泪。今游武夷,也检一块我最中意的,以‘武夷灵石’相赠谢,既雅且趣,岂不甚好。

“山奇水幽数武夷,武夷之魂在九曲。古人游九曲,由一曲的武夷宫出发,逆流而上,到九曲;崇(安)桐(木)公路开通以后,游人改由九曲顺流直下。溪水轻托着竹筏,清幽、闲适,犹如摇篮里的酣梦。难得这无拘无束的野趣,久违这自由无羁的快感,飘飘然如云中鹤,晃晃悠悠,轻舟迎进一曲溪。

“登上九曲的木筏,见沿岸码头全是水泥台阶、水泥路,无石。我不急,9.5公里的九曲溪长着呢!山挟水转,水绕山行,倏忽漂到了五曲。木筏击水,水色绿而黄,浑浊不得见底;即便水浅偶尔看到石子,也远非浅到伸手可得。急问年轻的艄公怎么能捡到石头,他一脸的坏笑:‘要石头干吗?刚才经过的双乳峰要不要?一会儿就到的玉女峰要不要?’一片轰笑。我不急,继续想我的办法,只要水浅,就开始‘捞’石行动。好容易漂到看来水浅流缓的地方,急忙弯腰把手伸到水里,艄公怒吼一声:‘不要命了!’便把撑杆插到水底狠狠地教训我:‘你就是跳下去也够不着的!’我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石头石头快显灵!’一直念到一曲,手无数次地湿着,石头却一回也没摸着。我暗暗嘲笑自己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水多深。我着急了。

“下了竹排,上得岸来,一看,傻了:沿岸全是人工砌成的石路!今儿走进山山水水,难道就寻不到一块石头?干脆,沿岸往回走,嘴里仍不停地‘天灵灵、地灵灵’,腰快弯到180度,脸近得贴到地面,边走边用双手紧着拨拉,好容易吹沙出石,露出一块质地粗劣的小石子,不方不圆,鄙陋不堪,怎好拿它送人呢?不死心,继续找,没有;再找,还没有。‘转来哟,出发啦!’回头看,我竟然被落得老远。唉,天不灵地不灵石不灵,什么狮子星座五个星的好运气!罢了,起身直腰,决意放弃。就在起身的一刹那,忽地发现脚下有个小小的石尖冒了出来,像是猴头!俯首弯腰,下手挖出,拇指一般大小,立在手心,酷似卧猴,环抱着,一边是小兔,一边是小猴,慈幼之态可掬!哈,我太幸运了!天意早定,委屈它埋入沙中许多年,不就等着今天遇着我吗?有道是:‘有意寻它它不见,蓦然低首却自来。’”

甚小,2.8cm×1.9cm×1cm

寄件人:郝好。

活灵活现,卧于掌中,立刻觉出体温,置于案首,相顾而叹曰:

有心寻之,无意得之;

猴兔拥之,栩栩生兮。

九曲久兮,彼心曲兮;

武夷寿兮,残年宝之。

示人,都说很像。

我属猴,郝好恰巧属兔。

慈幼相拥

石之五:昭陵卧牛

(11 cm ×12.5 cm ×26 cm)

陕西省有个礼泉县,礼泉县有座九嵕山,九嵕山下埋着唐太宗李世民,巍巍乎“昭陵”!“昭陵”有臣僚的陪葬墓108座,被誉为中国最大的皇家陵园,乡里人叫它 “唐王陵”。“唐王陵”以西有座笔架山,像妇之双乳,则天皇帝的陵寝,俗称“姑婆陵”,即“乾陵”,辖归乾县。

昭陵脚下有个西屯村,村里有个年轻娃,捏“泥娃娃”,烧“泥人人”,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结果出了名,出落成了泥塑家,竟然出洋到外国。鲁迅说:“我相信,从唱本说书里可以产生托尔斯泰、弗罗培尔的。”那么,从民间传统的“泥人人”里不也能捏出个雕塑家罗丹来么?

要问李小超的雕塑艺术有多好,先看看他捏出了多少好玩艺儿。他的近40套组1000余件“泥塑”,将“昭陵”所在地——我们礼泉县农民地地道道的艺术造型和“关中愣娃”硬汉子精神,同陈忠实笔下《白鹿原》里全景式的关中风情逼真地揉合在一起,虽小却好,那风格,使人想起汉代的砖雕,骨力毕现却大气浑然。

2001年9月,我受小超之邀,有幸在他家里做客,目睹了让人惊喜的一切——像雕塑工作室又像个窑场作坊,满地是活灵活现的泥人坯子,我想,临潼当年烧制秦兵马俑,也不过此番景象。人们见到过陕西茂陵的石刻,几锤子砸下去,即成生命的发动和力的威慑;人们也赞叹礼泉县的“昭陵六骏”,雄健强劲而神态各异,骁勇无畏又通达人性。我想,不管李小超有意无意,这憨实骠悍的风骨和简练传神的灵性,作为地域文化基因正在滋养着他的雕塑艺术。我自己何尝不是?薪火不灭啊!

正是这一天,在覆斗形的“昭陵”所落座的九嵕山的山麓——李小超的老家前院,他将这块十多斤重的石头当众递到我的怀里,然后发表演说:“这是咱礼泉的‘嵕山石’,一头默默耕耘的‘关中牛’,专门留给阎纲乡党作个念想。‘石不能言最可人。’可人之石最能言,再多的话,我……不说了!”

嵕山石牛

石牛不轻,我还是背回北京,心想,要是头骆驼该多好啊,我属猴,骆驼命!

200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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