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三十八朵荷花——阎纲散文（插图）连载之10 / 四六文摘

三十八朵荷花

——阎纲散文（插图）连载之10

阎纲，男，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

你在散文随笔的创作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你的《我吻女儿的前额》和《美丽的天亡》，我几次拜读，每次都流下泪水。我认为，这样的文字，将成为传世之作。——屠岸

阎纲那些追忆性的作品，以独特的角度回顾文坛沧桑，韵味深长。——陈忠实

阎纲散文的风格是平易，是亲切，是坦率，是真诚，是行云流水般的自如和潇洒。他善于实话巧说，长话短说，摇曳多姿，不落俗套，能于平朴中见文采，于淡泊中寄至味。他的散文属于那种有价值重心和意义指归的散文。——李建军

李林荣教授写道：阎纲的散文聚焦于人，着力于情，世态人心众生相，尽显爽直话语中。他的杂感体例各异，内审已、外观物，关切民风，描准文坛，映衬出的是跨世纪数十年来的风云变迁。

作家杨闻宇说：阎纲作品的最大特色是解剖人性。他所执的手术刀似比孙犁的锋利、明快。

“微风读书人”魏锋说：阎纲散文七个字：老辣、简约、有风趣。

“人谁不死，于汝即冤。”转眼已是4年。

女儿去世，花自飘零水自流，割不断此恨绵绵。女婿陆刚睹物思人，觉着亲爱的咪咪依然陪伴在他的身边。他诚心给她立块墓碑，将缱绻与思念铭刻在永世坚硬的石头之上。

倾吐衷曲，凝诗行于方寸之间。

我搜寻记忆的碎片，一遍又一遍……两难的境地，带笑的哽咽，含泪的哄逗，弥留时分的骨肉情、生死爱。

文艺报社印发的《阎荷同志生平》是这样写的：

“阎荷同志因患癌症医治无效，于2000年7月18日在协和医院逝世，享年38岁。”

“阎荷崇尚理想，刻苦钻研，不断给自己提出新的挑战。她曾主动提出辞去总编室副主任的职务，去编辑室做一名普通编辑、很快成为一名称职的编辑，也写得一手漂亮、真诚的文章。”

“阎荷以瘦赢之躯担起工作重担，担起为妻、为母的责任；她为了工作、为了父母、为了家庭，再大的压力和怨苦都能承受，因为她的心里总是装着别人。在人们的印象里，她总是一副和善的笑脸和一双值得信赖的眼神。即使在重病中，她还在牵挂着文艺报的工作和同事……”

甄颖举起相机说：“等等，让亲人最后看上一眼！”

女婿说：“这是组织鉴定，不足以表达我们二人之间的深情蜜意。春去秋来，一个又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思念、思念，永远的思念！”他给我讲了以下的故事——

那年我20多岁，刚到舞协工作，虎虎有生气，人长的不算好看，可是傻人有傻福，找了个好姑娘，水中捞月我“捞”着了。

1983年中直机关到十三陵水库绿化基地植树，车上的人有说有笑，陶醉在郊游似的兴奋氛围中。一位少女的长相深深吸引着我。她穿着朴实，白净的皮肤，梳着一个马尾小辫，文静得像个仙子，透出一股灵气，一看就是个有教养的女孩子。我不知偷偷看了她多少眼，那怕是小会会儿，也不想把视线从白雪公主的身上移开。我打听到她在作协《文艺报》工作。我暗自下定决心，利用一切机会和她接触，上山的时候走在她的前面拉她一把，下山的时候从旁边扶她一下，极力献殷勤。休息时和她打羽毛球，看电影故意碰她，费尽了心机。只要有她，让我一辈子在这里种树我也愿意。

“白雪公主”终于被“卖油郎”感动了。我们互寄杂志，她常在寄杂志时夹寄一张纸条，言词不多，但倍感亲切，我把它珍藏起来，想看就看，那种幸福劲儿简直无法形容。

我家人口多，光兄弟姐妹就7个，但阎荷做得很好，多头关系都处得融洽，真应了那句俗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开朗、活泼、幽默，家里人人喜欢她，小子辈就更甭说了，个个跟她打得火热。阎荷喜欢孩子，小侄子逮住她不放手，死活不让我俩在一起，说长大了要娶她，整个一个吃醋。

手术后，阎荷又上班了

不知那辈子修来的福，感谢上帝把她赐给了我。

1998年5月，阎荷病了，病得很重。协和医院消化科病房，大夫问谁是阎荷的家属？我说我是。跟我来！我随大夫来到护士站。你是她的什么人？爱人。阎荷的化验结果出来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严重吗？不是消化不良吗？忘记跟你说了，我是妇科黄大夫，你爱人得的是卵巢癌，大面积腹水，病情相当严重，明天换病房，准备化疗。

突如其来的打击！我呆了、傻了、快要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年轻美丽的爱人得了癌，我怎么面对那双真诚的眼神，怎么告诉我的女儿……我在走道上独自徘徊，簌簌泪下。我回到病房，尽量回避她的视线，强颜欢笑。她问我大夫怎么说的，我说没什么，明天换病房，再做一些检查。她说不对，你看着我的眼睛……大夫到底怎么说的？我说真的，大夫真的是这么说的，还能骗你？她说，她从门上玻璃的反光里，看见我和大夫说话时的表情，回来后看见我的双眼红肿，敏感到情况不妙，但不知道病情严重的程度，心想，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快乐一天是一天。可是，就在第二天，她不愿意证实的事情发生了，她被转到妇科病房，一进门，惊呆了，四个病人躺在病床上，每人的床前挂着七八个吊瓶，每人的头皮都是光光的，不停的呻吟和呕吐。多么沉重的打击啊！她一下子哭了，非常伤心。她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才36岁啊！

一个平凡的女子，一夜之间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变得坚强起来。她说：“周总理就是我眼前的病友，病魔找上门来了，怕有何用？你弱它强，你强它就弱，我发誓要同病魔决一死战。”我心里明白，她的话，七分是安慰我的……

沿着女婿的情感历程，我打开记忆的闸门，翻阅她遗留人世的笔墨，摘录可供选取的墓表资料，一遍又一遍地，不觉悲从中来。

11月16 日，阎荷给母亲刘茵的生日贺卡里写道：

虽然我从未对自己的未来设计过什么蓝图，但也万万没想到现实对我如此残酷，一次次的痛苦折磨着我，我快承受不起了。我在别人的安排下生活着，寂寞地生活着，也可以说我是为亲人、为朋友艰苦地支撑着。不敢展望未来，只能面对现状。

内心的痛苦虽然难以排解，但我总愿意将快乐呈现给你们，使你们也快乐一些，我希望在你们的印象中我永远是个快乐的人。

8天之后的２4日，漫漫长夜，在一张铅笔和着泪水的纸条上：

失眠难以使我从病痛中走出。

每一次我都努力，带着微笑挑战，但现实却是残酷的。我坦然地说过：不言后退。此刻，我瘦弱的身躯再也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折磨了。

父母将我引入这个世界，我没能给他们受伤的心灵以慰藉；哥哥对我倍加照顾，我没为他带来快乐；丈夫为我可以付出一切，我却不能使他本不强壮的身体得到更好的休养；女儿是我将她带入这个世界的，今后我还能给她些什么呢？

亲爱的人们，病痛虽然时时与我做伴，但心中有了你们我还是快乐的；你们给予我的，我会终生珍藏。抬头望望，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可总会有一颗在眨眼睛，那就是我，我的思念！

在这张纸片的后面，有我随手写下的几句话：“咪咪，我们愿为你承受一切之重，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这曾给了你生命的生命，这是真的。慈祥的上帝将亲眼看见你如何战胜磨难而且相信你一定能够。”

1999年，阎荷肠梗阻，水米不进，病情加重，３月２日，夜不能寐，凌晨４时，在一张纪录胃液、体温的纸片上信手写来：

天空湛蓝，我诞生了，磕磕绊绊长大成人，世界真美好。

不幸我被击中，守着病床，呼吸着酒精挥发的气味，想起臧克家的诗句。天花板这页书永远翻不完、读不完，也永远读不懂。

假如没有我呢？真后悔来到这个世界。我宁愿世上没有我，没有我也就没有痛苦中的挣扎，不尽的日日夜夜。无奈!

辗转反侧。打起精神来吧！假如世上没有我，我就看不到神奇的地球、和煦的阳光，以及我深爱着的人们。

不敢张口，难为情地嗷嗷待哺，这美食之都、饮料王国，没有我的份了。一天不如一天，一阵不如一阵，就是穆铁柱，也会变成巩汉林。无奈！

假如世上没有我，此刻，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便没有劳碌、失眠、消瘦，真的，我不愿看到。你们开心吧，轻松、惬意、欢愉，我好欣慰！谁又让我这样深深地爱着？无奈！

无畏！使出浑身的解数来，咬牙、跺脚，掀门帘、露一手！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让痛苦把幸福衬托得更加美好、更加甜蜜。

苍天有眼，愿我所爱的人们平安健康；长夜难明，感谢上帝赐于我写字的力量。

愿世界更加美好，天空依旧湛蓝。

３月２日４时无眠夜信手涂鸦

二日后，亲人们传阅完这张纸条，说：“这是《静夜思》啊！意境深邃。”我对咪咪说：“难怪大家盛赞《静夜思》，它具有共同的人性内涵，感人至深。”咪咪却说：我个人的隐私，不外传！一天，《文艺报》秋子探视，要求发表《静夜思》，咪说：“不，不，给我两千元稿费我也不愿意发表。”

为了改变病房里的气氛，阎荷总是主动拿亲人开心，说：“咱们家的人都起了些什么名字呀，硬梆梆、干巴巴！什么烟缸儿（阎纲），烟粒儿（阎力），再来个烟盒儿（阎荷）！”“咱们家不但有作鞋（中国作协）的，而且有舞鞋（中国舞协）的，到了儿不定还有锯鞋（中国剧协）的！”这时，再沉重的心也会快活一瞬。

陆刚说，每到这种境遇，他就想起当年和咪咪谈恋爱的情景。“我们一起看演出，看电影，看体育比赛。阎荷的知识面很广，尤其文体方面；文学、影视、音乐、戏曲、小品、舞蹈作品的作者、演员她能一一道来；足球、排球、乒乓球、游泳、跳水、体操都是她的所爱。她脑子里满是智慧，全身充满着活力。她还爱玩一种接成语的游戏，用成语的最后一个字，接下一个成语，她的脑子整个一个成语小词典，没有能难住她的，每次都因为我的卡壳而终止游戏。一次我输了，她让我请客，我问上哪？她说：‘燕京饭店西餐厅，那里高雅，有情调。’我骑摩托车，她坐车后座，双手搂着我的腰，头靠在我的肩上，我的心急剧跳动，太幸福了，我想：为什么不说去天津呢，路比这儿远多了？到底去那儿？去哪都情愿！”

此刻，咪咪正让亲人们围坐在病床两边作这种类似修辞学上“顶针”、前尾作起头的成语接字游戏。她记的成语最多，所以，她是赢家。还喜欢一种问十个“是不是？”然后猜中人名谜底的一种游戏。她问得很巧，结果猜中协和医院门口一个卖冰棍的老大娘。她总是笑到最后。她还喜欢出一些习见的字辞考我这个老编辑，我写的“器”字少了一个点，“寅”字少了一横，“笑”字的“夭”错成了“天”，读错了“大腹便便”、“呱呱落地”和“阿房宫”。每当阎荷同亲人们作这类游戏的时候，我就想起她打自小就爱作语文游戏，想起她谈恋爱时成心拿陆刚开涮。

但她躺在病床上作游戏、开玩笑，往往选择亲人一族情绪不佳的时候。

第二次肠梗阻，阎荷痛苦有加，她对刘茵说：“妈，你要坚强。”刘茵哭了，她劝妈妈别哭，劝着劝着，自己忍不住也哭了。陆刚进来看见，背后批评刘茵说：“咪咪一直是咬着牙不哭的，妈你怎么当着咪的面哭呢？”

阎荷喜欢读小说，我给她带去写法别致的《人寰》和着眼人性的《大明宫词》。茅盾文学评奖开始，她点名要《许三观卖血记》和《尘埃落定》两部长篇。她说，苦中作乐，多一份额外的享受。我问《尘埃落定》如何？她说，《尘埃落定》是美文，艺术上要什么有什么，绝对一流！她的脸上泛起红晕，又赞叹说：“《许三观卖血记》清新隽永如白话诗，《尘埃落定》简直就是诗小说。”期间，雷达叔叔趋前探视，称赞咪咪这孩子通达，净跟他开玩笑。

周日一大早，咪咪高兴地告诉我说：”丝丝入团了，是班上头一批发展两名团员中的一名。”说话时，脸上浮现出春意，溢于言表的幸福感同时温暖着我的心。平时在家，咪咪一半心放在女儿身上，一半心放在丈夫身上，唯独忘记她自己，孩子争气啊！谈起对孩子的教育时，咪咪说：“我的教育方式很简单：同女儿平起平坐，相互尊重，自由开放却不放任自流，让她觉着你疼爱她却不惯她。”只要丝丝一人在家，她再疼再憋气，都要打发陆刚晚饭以前赶回去，而这时的她，翻身已经相当困难，只有陆刚轻轻“端”着她翻身才不致让她撕心裂肺的痛。提起这件事，我就为我的女儿生女婿的气，陆刚无奈，眼泪汪汪。重病住院，她为孩子感到欣慰，又无时不牵心挂肚，尽管她和孩子谁也不提探视见面的事，但是谁的心里都在暗暗地使劲儿，有意回避执手相对无言时钻心的痛苦。

爱到深处是不忍！

2000年７月的一个下午，咪咪闷热难当，想喝绿豆汤，我将绿豆汤熬好，另有冰镇西瓜、西红柿、冰块等，顶着大太阳骑车送去。一应花样，在餐桌上摆好，像是正儿八经吃饭那样，整整齐齐、五颜六色。咪说：“爸切得像工艺品一样玲珑剔透，真好玩！”每当咪准备好餐具开吃之时，我总是说：“跟真的一模一样！韩国料理，跪式服务。”父女俩苦笑着。咪精神不错，挥舞着刀叉，细细地嚼、慢慢地吐（不是“咽”而是“吐”），顺便用舌尖润润干裂的双唇。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吃’又‘喝’，什么牛腩，什么腰果，什么麦当劳肯得鸡必胜客，吃了那么多东西啊！够了！”说着，全身又是一阵难忍的疼痛，她咬牙仄了仄身，向着陆刚喃喃自语：“这次住院怕是出不去了。别人走得那么容易，我怎么这样难？”陆刚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五日后，阎荷高烧40度，痛不欲生。晚，始用吗啡，昏昏沉沉，不“吃”不“喝”，看上去十分可怜。

翌日，陆刚生日，与阎荷互献鲜花。陆刚说：“这束花是我送咪的，这束花是咪送我的。”阎荷抓住陆刚的手不放，握着、吻着。晚８时她给陆刚打电话，知道大妹妹正在饭馆给陆刚过生日，便在电话里直道歉：“实在过意不去，谢谢陆璐！祝贺陆刚！祝你生日快乐、生日快乐，乐乐乐乐乐……乐！”通话时间很长，但没让丝丝接电话。

陆刚生日的第二天，余兴未尽，咪咪要我出个“脑筋急转弯”她来猜，我说：你们听好，说是到瓜地里买十斤重的西瓜，但是只带了９斤半的钱，到了儿，１０斤重的西瓜还是抱回家了，怎么回事呀？咪说：“陆刚，注意爸说的‘抱’字。”我说：“陆刚，猜中了我免费给你打一年工。”陆刚抓耳挠腮。我提示：“注意时差。”结果猜中了，说：“记着给我免费打工……”咪说：“爸爸日夜跑医院打工，早满一年了！”我又出一题：“明明是假货，为什么还让卖？”咪猜中了，“是假肢、假发。”

提起“假发”，咪咪不由得动了动自己的脑门儿。

提起“假发”，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来。从阎荷的电脑里偶尔发现约作于第十一次化疗之后的一篇叫作《思丝》的短文。她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思丝” 即思恋青丝，她的女儿叫丝丝。

思丝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一个12岁孩子的妈妈、满头青丝的妇女同志会以秃头示人。更没有想到，毅然剃发之后竟不在意地在房间内跑来跑去，倒是轻松，仿佛烦恼丝没了，烦恼也随之无影无踪，爽！

活30多岁了，还没见过自己的头型呢，这次，嘿，让我逮个正着。没头发好。

摸着没有头发的脑袋，想一想也不错。往常的这时候我该费脑筋琢磨这头是在楼下收拾收拾呢，还是受累到马路对面的理发店修理修理？是多花几块洗洗，还是省了钱自己弄弄？掉到衣服上的头发渣真麻烦，且弄一阵儿呢。没头发好。

没了头发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剃光头。盛夏酷暑，燥热难耐，哪怕猛然间来了一股小风，没有头发的脑袋立马就感觉到了丝丝凉意，那是满头青丝的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没头发好。

没有头发省了洗发水，没有头发节约了护发素，没有头发不用梳子，没有头发不会掉头皮屑。没头发好。

没头发的时候只能挖空心思发挥其优势，有什么办法？再怎么说，这头也得秃着啊。

我翘首盼着那一天，青丝再生，健康再生。到那时，我注定会跑到满意的理发店去，看我怎么摆弄这一撮撮来之不易的冤家。洗发水、护发素？拣最好、最贵的买喽！还有酷暑呀？它酷它的，我美我的，谁爱光头谁光去，反正我不！

癌细胞不断地侵蚀阎荷的五脏六腑，全身性的巨痛和奇痒像一双双粗暴的魔爪伸向她的喉咙。下面是当时写在纸片上的对话笔录，一直装在咪咪上衣口袋里秘不示人。一天，刘茵抽取卫生纸时带了出来，咪赶紧捡起塞进口袋，妈奇怪：“秘密吗？”“嗯！”咪咪的病情越来越重,肠梗阻插着胃管，腹水向两肺进逼,呼吸极其困难,不停的捯气儿。她和女婿只能在一张小纸片上进行揪心的交谈。不得哭，潜别离，两心之外无人知。

小俩口充满幸福感

——等你好了,我们好好生活。

——哪儿有个好啊?美好的时光只能回忆了。

——只要心中有我们,一定能够战胜疾病。

——我心中始终有你们,却没能控制住疾病.如果还有来世,只盼来世我俩有缘再做夫妻,我将好好报答你。

——从今天开始咱俩谁也不能说过分的话,好吗?

——这些都是心里话,因为我觉得特别对不住你们,你们招谁惹谁了,正常的生活都不能维持。

——你有病,我们帮不了忙,不能替你受苦。

——谁也别替我受苦了,还是我一人承受了吧.我只希望这痛苦早些结束,否则劳民伤财。真的,我别无它求,早些结束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

——别这么想,只要有一点希望咱们俩就要坚持,为了我,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坚持下去又会怎样呢?你看你们每天跑来跑去,挺累的,为了你们，我看还是不再坚持为好.肠梗阻太讨厌了!

——生病没有舒服的,特别痛苦,你遇事不慌，想得开，我看是有希望的。

——你看不行,你是大夫吗?(玩笑)

——你知道多少人惦着你呀？

——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我真的爱大家,爱你,爱丝丝,爱咱们这个家, 都爱疯了,怎么办?真羡慕你们正常人的生活,自由地行走,尽情地吃喝。没办法,命不好。酷刑！胃液满了吧？快去看看！

阎纲的《美丽的夭亡(女儿病中的日日夜夜)》是一位父亲记下的女儿生前病中的文字，细腻，真挚，字字血泪，痛彻心肺，感人至深，舐犊之心殷殷可鉴，呈现了人世间最深切的情感。《美丽的夭亡——女儿病中的日日夜夜》字字写尽了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女儿走向夭亡的痛彻心肺。但字里行间渗透出女儿面对死亡淡定、坦然和坚强的一面，显现出人生的高度和理性的深度。

七月十八日，夜深沉，昏暗的灯光下咪咪侧着头，呆呆地望着通身紫透了的一种宽叶草，这是好友甄颖特意从燕莎商城捧回来放在床边的。咪咪天生喜欢紫，对紫色导乎寻常地敏感，似乎这“红”与“绿”的组合燃烧着不息的生命。咪咪的余光又转向陆刚，望着陆刚出神。陆刚将胸口贴紧咪咪，二人对视；陆刚抓住咪咪的手，相执无言。陆刚索性将身子倒下，在高高垫起的枕头上与咪共枕，脸和脸紧紧地贴在一起。陆刚问：“这样好吗？”咪咪说：“好！（声音微弱地）这样多幸福！”

七个多小时之后，病房慌乱起来，咪咪安祥地闭上眼睛，病床四周哭声一片，陆刚一把抱住了咪咪：“咪咪，你睁开眼看看我！咪咪，你睁开眼看看我！”随后，又抱住亲人们大哭大喊：“我的咪咪没了！我的咪咪没了！”

转瞬间女儿归天。“如果还有来世……我将好好报答你”，“只盼来世我俩有缘再做夫妻”，成为最美丽的遗愿和回报。

转瞬间女儿归天。我想起常为死亡困扰的蒙田，他说：“与其被死亡追逐，不如回过头来与死亡相邀，与死神对饮。”生性敏感的女儿对此了然于心。

女儿达观，心性恬淡，活得平实。她选中比她的待遇还低的行政人员做丈夫，带着品学兼优的小丝丝幸福度日。她尊重人，用心体贴人，谁都愿意跟她说句心里话，谁家小朋友见她不依恋、不念叨？

鹰攫小鸟时小鸟绝望而啼叫，枭捕小兔时小兔惊恐而哀号，而咪咪在连吗啡都不能缓解疼痛和剌痒的无望下却没有高声喊叫、低声呻吟。

美丽的夭亡，亲情的绝唱，谱成一首柔肠百结的《安魂曲》。

我的主意定了，咪咪的墓碑上就刻上这么两段话：

阎荷是《文艺报》编辑，写得一手漂亮真诚的文章。

阎荷总是一副和善的笑脸和一双值得信赖的眼神。

——《阎荷同志生平》

美丽的夭亡。她没有选择眼泪。

她的胸前置放着一枝枝荷花，总共三十八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