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丽克的诗如此简单,何以成为经典?

除了诗人格丽克,她还是老师格丽克,编辑格丽克

原载《北京青年报》, 作者 李骄阳
这次诺贝尔文学奖的结果出来后,《纽约客》杂志对格丽克的评论是,她的诗,是写给专业的诗歌读者的,也是写给从不读诗的人的,你很难说她是为谁写作,因为谁都可以是格丽克的读者。的确,不管是谈恋爱,还是结婚生子,还是买奶酪、除草、种花,你都可以在格丽克的作品找到共鸣。
从1968年到2014年,格丽克一共出了14本诗集,写作主题包含了一个普通人的一生里会碰到的各种琐碎的日常。格丽克的写作是非常亲民的,你不需要了解某个国家的历史,也不需要了解格丽克的个人家庭背景,更不用了解一个新闻的前因后果,你总能在她的诗里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超越了种族和国界,又平凡的不能更平凡,它是关于人类的欲望和欲求不得,吊诡的是,这些声音终究都是寂静的,就在一缕光线从鞋柜移动到衣柜的片刻,你就真实的感觉到了它,而它也与你息息相关。它的声调并不感伤,而是一种收放自如的、充满了矛盾和戏剧性的复调合音,温柔中带着黑暗,沉郁里也有嬉皮的影子。人从心碎到疯狂到微笑到大笑,大概只有一个句子的长度。大概就如里尔克所说的,“美和恐怖总不分离'。

01

她的诗如此简单 何以成为经典

随手翻一页格丽克的书,都能找到这样完美地结合了美和恐怖的句子:

“I gathered you together/ I can dispense with you

I gathered you together / I can erase you' (September Twilight)

“我把你收集到一起,我就可以将你摒弃;
我把你收集到一起,我就可以擦除你”

“you take my hands; then we're alone in the life-threatening forest.' (Quiet Evening)

“你拉起我的手;从此我们便独处于威胁到生命的森林里”
在格丽克的笔下,一切跟人性之爱有关的,都充满了悖论。得与失,聚与散一切都能在瞬间中发生置换,留下读者在这错位的因果中感到错愕,而这些在人类期待的惯性之外的东西,这些不协和音,正是诗本身。也如诺奖评语所说,格丽克的诗是“清晰而准确的,拥有质朴之美”。的确,格丽克很少使用复杂的隐喻和浮夸的修辞,只有对世情审慎的观察。她熟悉人性的荒谬与善变,所以常用否定词和否定句式来以无消解无,以“无”作为抒情客体;她还常常把长句打破成碎片化的短句,英文读起来古韵悠长,颇有布莱克或济慈的那种后浪漫主义时期诗歌的味道:

'what a nothing you were / to be changed so quickly/into an image, an odor--

you are everywhere, a source/of wisdom and anguish (Vespers : Parousia)

比如在这首晚祷里,正常的表达应该是“你是个什么东西啊,你无处不在,是智慧和痛苦的源头”;本来智慧和痛苦就是一堆矛盾的表述交织在抒情对象“你”上,但格丽克却把抒情对象“你”写成了“nothing', “你是个怎样的虚无啊”,都已经是虚无了,还如此被改变和迁移,成为无处不在的,智慧和痛苦的化身,岂不是很讽刺吗?这句诗的语调,你可以说它是感伤的,但也可以说是轻盈、淡漠的,甚至是调侃的。像是走出了玻璃球的人对着玻璃瓶里的迷你世界发出的轻叹,亦或是将死之人对活人的勉励,一种老顽童式的开阔。
有人说格丽克的诗很简单,简单到拥有高中英文水平的人就可以可通读, 但为什么她的诗能被视作美国当代诗中经典的经典,而其他很多诗人的直白朴素的诗则被看做是无趣的口水话呢?既然说她的英文简单,为什么又如此难以被翻译成中文呢?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格丽克独特的句法结构。
 
Hesitate To Call
 
Lived to see you throwing
Me aside. That fought
Like netted fish inside me. Saw you throbbing
In my syrups. Saw you sleep. And lived to see
That all that all flushed down
The refuse. Done?
It lives in me.
You live in me. Malignant.
Love, you ever want me, don't.
比如这首小诗,就写犹豫要不要给恋人打电话这么一件小事,却写的非常有味道。开头省略了主语“我”,正如“我”如何被“你”省略,被“你'扔到旁边一样。明明是“我”在犹豫中挣扎像网中之鱼,格丽克却把“挣扎”(that fought)本身写成网中之鱼,凸显了挣扎的不由自主。而被消解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活着,活着目睹“你”的影子出现在四方,诘问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被拒绝的生活。而“你”则是“拒绝”的本体,永远住在我身体里。非常简单的几句话,却有很多内在韵律,如一根骨刺连续爆破一串气球throbbing,syrups,sleep, see,down, done。这些音韵在翻译成中文时是注定会丢失的。
最后一句是个倒装句,格丽克没有写 “我从来没得到过爱”(I never got love)或者“我想要爱”,而写的是,“爱,你曾想要过我吗,不。”  好像“爱”超出了你我,是冥冥当中的一个更高主体,如宿命一般。而这个“不”也让句子也变得富有歧义,到底是“爱,不曾想要我', 还是'爱,你想要我吗,最好还是别命中我吧”,就这样莎士比亚风格的,充满了歧义的问句,就被折叠到了一个陈述句里,你能说格丽克的平淡简单里没有大师的技艺吗?但这些充满想象力的句式和它们创造的效果,在中文翻译里也都是比较难保留的。
想要真正看懂格丽克的好,还是得看原文。在原文中才能更好体会到格丽克如何娴熟地运用虚构的发声主体(persona),如何自由地将视角切换于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历史原型和神话原型之间,把日常的心碎放置于人类永恒心碎的谱系里,我们大概也更能与我们日常的痛苦和解。格丽克中期的作品,《沼泽上的房屋》( The House on Marshland) 《消失的人物》(Descending Figure), 《阿克琉斯的胜利》 (The Triumph of Achilles),《牧场》(Meadowlands)都被认为是Persona Poem的杰作。我们可以看到,我们日常所承受的,早被记载于圣经和各种神话传说中了。

02

格丽克的老师和作为老师的格丽克

和很多此前自学成才的诺奖文学得主不一样,格丽克受过非常正统的诗歌教育,她毕业于萨拉·劳伦斯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的文学创作班,师从于斯坦利·康尼茨(Stanley Kunitz)。斯坦利的诗多与生死有关,而这也是格丽克诗歌最重要的主题。格丽克曾说过,作为诗人,你总有一天需要写的像一个将死之人。将死之人不是说有气无力,而是死之将至时,还是有什么放不下,还有什么需要演,还有什么不能说呢?斯坦利和格丽克都追求一种极致的勇敢和真诚。
在出版了她的第一本诗集《初生》后,格丽克一度感到文思枯竭。这个时候她接受了一份教职,在福尔蒙特的戈达学院教写诗,她发现,当她帮助学生解决他们的问题时,她也解决了自己的问题。教书能够帮她捋清自己的思维,当她教课时,她便能够充满激情的投入创作。从1968到今天,格丽克一直都在美国各大高校教授诗歌写作。这也是为什么这次诺奖公布之后,美国诗歌界并没有多少异议,反而无数人跑出来含情脉脉地向格丽克致敬,仿佛这事和他们自己都有关系,实在是因为现在美国诗歌界活跃的太多著名诗人,都曾在某个阶段当过格丽克的学生。哈佛,耶鲁,斯坦福,爱荷华,波斯顿大学等都是格丽克的常驻之地,她也的确是桃李满天下,影响了几代人的名师。
斯坦利·康尼茨(Stanley Kunitz)
除了在学院教书,2003到2010年间,格丽克还曾长期担任美国史上最古老也最重要的青年诗人奖——耶鲁青年诗人奖(Yale Younger Poets Prize)的唯一评委。Adrienne Rich, John Ashbery, Jack Gilbert, W.S Mervin年轻时都曾获得此奖从而文学出道,可以想象该奖项的分量,以及2000年以来美国青年诗歌图景有多少是格丽克一手辅佐出来的。我们知道,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国,大大小小的文学奖项一般都会有多个评委,多轮评审,主评委一般只会读已挑选出来的短名单里的书。
Meghan O'Rouge 回忆到,此前的评委Archibald MacLeish最多会读十二份手稿,而格丽克却近乎疯狂的要亲自读所有投稿的手稿,因此每年光是评审这个奖,她就会读上百本青年诗人的诗集。她还明令规定,不允许任何她认识的人投稿和得奖,以保证这是一个真正公平,真正鼓励年轻人的平台。
格丽克曾吐槽过斯坦利门下学习诗歌的感受,“他把我逼得太紧了,很少表扬或祝贺我...他总是让我疯狂工作,工作得像个奴隶。” 而成为教授和评委的格丽克应该是得到了斯坦利的真传,她应该是现在诗歌界最狠心的“可怕编辑”。耶鲁青年诗人奖会为每年获奖的诗人出一本书,但与我们大部分人想象的都不太一样的是,并不是让你拿了奖金,把投稿的书出版就行了,所有书都需要通过一个非常漫长的编辑和捶打过程,主要说的是受格丽克的捶打。
2004年的获奖者Richard Siken,他的那本薄薄只有80页的诗集尽管现在也变成了备受大家喜爱的当代经典,但大家耳熟能详的的八卦就是,那本书原来可有四五百页,是被格丽克一页一页删改成这么薄的。格丽克还会为每一本被挑选出来的集子写一篇很长的批评文章当作序言,这些序言后来收录进了格丽克的诗歌批评集《美国原创》(American Originality),成为美国当代诗歌谱系非常精彩的一份批评和记载, 历年来她选出来的新诗人目前也都成为美国诗坛的中坚力量,他们的写作风格非常迥异,说明格丽克是一个趣味很开放也永远追求革新的诗人。
当然,现在回头看格丽克十几二十年前写的这些犀利又真诚的文章会非常有趣,因为她在那个时候对美国诗歌发出的诘问,比如关于美国诗歌真诚性的问题,自恋的问题,政治正确的问题,女性身份的问题,放到今天看起来还是那么一针见血,字字珠玑。美国诗歌的流行形式和外在表象一直在变,但需要面对本质问题仍旧是那些。

03

诗人的教育是关于失败和寂寞的教育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格丽克开始在Atlantic Monthtly, Tri-quarterly, Yale Review等文学刊物上崭露头角,但她的第一本诗集,曾遭到过28家出版社的拒稿。这些杂志现在也都还在,到处被拒稿也是美国年轻作者仍旧需要经历的过程。那么格丽克是怎么从普通作者变成一个世界著名的作家呢?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诺奖公布后,国内的朋友圈里的评论大多是在都说,啊,今年是颁给了一位没读过的小众诗人。
我的内心其实很难接受这个评价。就如此前所说,格丽克在美国,绝对算一代宗师。尽管有人会把她和她的同龄人Robert Hass, Sharon Olds, Anne Carson,Yusef komunyakaa相比,但要知道,他们都是非常泰斗级的诗人,无论是谁得了这个奖,都是实至名归。James Franco曾在NYU电影学院开了一门课让学生翻拍格丽克的诗,可想而知格丽克在美国的通俗程度。问题是,就连格丽克这样的诗人,换一个语言,换一个圈子,也会被看作小众诗人,那么,我们大概必须得承认:诗歌和写作,都是非常私人的东西。我们最好不要妄想靠文学成名发财。
格丽克曾在古格海姆做过一个讲座《诗人的教育》,她写到,绝望,是写作者的必修课。大部分作家的一生都在承受各种折磨:想写,不能写,想写得不一样,不能写得不一样。只有极少的作家能够说,他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希望年轻诗人们不要认为把自己的文字印刷到了几页纸上就是有创意的工作。作家的尊严,应当来自于一种渴望,渴望持续地工作,渴望一种写作的纪律,而不是依赖于外在的认可,依赖某种头衔。诗人这个头衔,它应该代表一种渴望,而不是一个通行证。
格丽克不是我们所期待、所幻想的仙侠诗人,如果一定要说她伟大,那她的伟大之处在于她愿意持续淬炼自己的平凡。几十年如一日地观察日常生活,手落在纸上,根扎在学校,陪伴在年轻人身边,写诗,改诗,写诗。
我想,相比活在诺奖的封神榜上,格丽克大概更愿意待在家里耐心地做一份贫瘠年代的诗歌鳀鱼三明治,协助普通人抵御这即将来临的冬天:
冬日食谱    
露易丝·格丽克

1

每年冬天来临时,老人们都会
去树林里去收集杜松北侧
新长出来的苔藓。
这是很费时间的工作,得花上好些天,
尽管每天都是短暂的,
日光逐渐变得苍白。
当他们艰难地背着包回到家时,
苔藓已变得很沉,几乎难以被捧起。
他们的妻子会将这些苔藓发酵,
又是一个很耗时的工作。
特别是对于这么老的人,
他们出生于另一个世纪。
但这些年长的男人和女人啊
他们很有耐心,
就像我们难以想象,当苔藓被熏烤后,
竟可以和野芥末和密匝的香草一起
被夹在恰巴蒂尼面包的两半之间
沉甸甸的像地中海金枪鱼烤面包,
“令人振奋的冬季三明治面包”,人们这样称它,
尽管没有人夸它好吃;那是你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吃时
吃的东西,例如沙漠中的玛索无酵饼,
我们的父母把它们叫做苦难的粮食——
有几年,一些老人不再能从树林里回来,
他们的妻子将需要一份新的生活,去做助理护士,
去为从事苦力活的年轻人做监工,
或是去农夫市集上卖三明治,
下雪了,三明治裹在蜡纸里,
——这本书包含着仅供冬日的食谱。
在春天,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做一顿美食。
(翻译、节选自格丽克2021即出新书《冬日食谱》)
1.
Each year when winter came, the old men entered
the woods to gather the moss that grew
on the north side of certain junipers.
It was slow work, taking many days, though these
were short days because the light was waning,
and when their packs were full, painfully
they made their way home, moss being heavy to carry.
The wives fermented these mosses, a time-consuming project
especially for people so old
they had been born in another century.
But they had patience, these elderly men and women,
such as you and I can hardly imagine,
and when the moss was cured, it was with wild mustards and sturdy herbs
packed between the halves of ciabattini, and weighted like pan bagna,
after which the thing was done: an “invigorating winter sandwich”
it was called, but no one said
it was good to eat; it was what you ate
when there was nothing else, like matzoh in the desert, which
our parents called the bread of affliction—Some years
an old man would not return from the woods, and then his wife would need
a new life, as a nurse’s helper, or to supervise
the young people who did the heavy work, or to sell
the sandwiches in the open market as the snow fell, wrapped
in wax paper—The book contains
only recipes for winter, when life is hard. In spring,
anyone can make a fine meal.

原载《北京青年报》, 作者 李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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