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王个簃:继承缶庐,洒落酣畅(上)

王个簃是吴昌硕晚年的入室弟子,关于拜吴昌硕为师的经过,王个簃曾经写过一篇《我的艺术生涯》,该文先是讲到了最早教他写字的人:“我在南通省立七中读书时,校长缪敏之就写得一手好楷书,人有所求,他总慨然诺之。当时我一有机会,就喜欢跑去看他写字。可以说,他培育了我日后对书法的爱好。”而后王个簃又谈到了李苦李在金石方面对他的培育之功:“对我走上艺术道路起过很大影响的是李苦李先生,他是南通的一位名流,吴昌硕先生的得意门生。金石书画,可以说无所不能,当时颇负盛誉。我在南通城北小学任教时,结识了苦李先生,常到他的画室去,论书谈印,受益匪浅。从这时起,我开始用更多的精力致力于书画金石的学习和研究,在苦李先生的画室里,我还结识了不少良师益友。”

而真正让王个簃接触到吴昌硕的,乃是李苦李先生的朋友诸宗元:“当我转到自己母校省立七中任教时,手头已积有四大本印稿,约数百方。我请苦李先生的挚友诸宗元先生指教,并托他带到上海去向昌硕先生求教。因为诸宗元先生也是昌硕先生的好友,没有多久,昌硕先生托人把印稿带回来了。我打开一看,很多地方都有昌硕先生的详尽的批语,例如'尚可’,'此作精妙绝伦,秦印无以过之’等等,这位在艺坛如此深负众望的老前辈,竟然对我这样一个普通中学教员的习作采取了这样认真而又严肃的态度,使我极为感动,鼓舞了我学艺的决心。于是,我辞去了中学教员的职务,借了一笔钱,带着书画,抱一古琴,毅然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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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偶然的事件,让王个簃先生下定决心辞掉工作前往上海学艺,那时他去上海的唯一念头就是想拜吴昌硕为师。但到达上海后,很多问题没有他想得那么容易,因为他首先要解决谋生问题,需要赚钱吃饭,而后每周抽出时间到吴昌硕那里请教篆刻之法。后来王个簃遇到了一个特殊的机会,那就是吴昌硕要给他的孙子吴志源请家庭教师,经过刘玉庵的介绍,王个簃成功应聘,由此而进入了吴昌硕的家中。

在吴昌硕的亲炙下,王个簃无论篆刻还是书法、绘画都有了长足进步。他所绘的《龙幻》一画受到了吴昌硕的首肯,昌硕老人在该画上题下了这样的诗句:“猛笔个簃临大涤,老缶题诗凝秋毫。涛声浩浩天风落,聊当滹沱一战鏖。”同时,吴昌硕还在该画上写跋一段:“个簃大弟泼墨处,浑穆生动兼而有之,时乎鲜有其人,缶亦当退避三舍。”

这段跋语肯定了王个簃在绘画方面的独创性,吴昌硕还谦称王个簃这幅画中的来神之笔超过了自己。事实上,王个簃在各个方面都受到了吴昌硕的影响,曹用平在《王个簃的艺术》中总结说:“个老篆书深受昌硕老人熏陶,数十年间出入于石鼓、琅琊台石刻,直追乃师,为这一流派一大传人。他用笔熟中有生、拙中有奇。他的篆隶,气骨开张,凝炼浑朴,遒劲雄健,富有浓厚的金石气息。画面上题字,或长或短,或篆或行,和画面占让得势,字和画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深得乃师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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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王个簃前往上海拜吴昌硕为师的起因,他本人还有另外一个说法。王个簃还写过一篇名为《春风化雨忆啬公》的文章,专门回忆他见到南通状元书法家张謇的过程。王个簃在此文中写到南通有一位名叫徐贯恂的商人,当地人说他是南通首富,此人在经商之余颇喜吟诗作赋,而王个簃也有此好,于是与徐贯恂有着密切交往。某天,徐贯恂请朋友吃饭,约王个簃一起作陪,来到现场他才知道所请之人乃是张謇。王个簃第一次见到这位状元,不免有些拘谨,但没想到的是这位状元却很随和,王个簃在文中记录下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我们的谈话所涉及的都是诗、书、画、印,他对吴昌硕的艺术非常了解。他说:“听说你喜欢画画,刻印,做诗,这很好嘛。”我说:“您的字厚重得很,我向您请教。”他说:“我的字普普通通,很平常。你看过吴昌硕先生写的《一山楼》匾额吗?真是好得很。你看,一字只一笔,山字笔划也不多,而楼字的笔划这么多,这三个字难写呀,我看,别人是写不好的,只有像吴昌硕先生这样的大家才能写得如此结构严谨,挥洒自如,完美无缺。真不愧是大家风范。”昌硕先生为南通名士刘一山书写的“一山楼”横额我看到过,真是气势非凡,这天,又听到啬公极高的评价,内心更为钦佩。啬公接着说:“我也听到你刻的印章吴昌硕先生也评过了,真不简单,我希望你跟吴昌硕先生学下去,你应该走这条路,这条路是对的。

张謇对吴昌硕的欣赏,给年轻的王个簃以很强的心理震动,该文接着写道:“我那时已师从李苦李先生,醉心于缶庐艺术,业已萌动了弃职赴沪追随昌硕先生学艺的思想,啬公的一席话,无异着我背上一鞭,增强了我的信心和决心。不久,在苦李先生的引荐下,我终于来到上海,拜师学艺。今天,能使我毕其一生,遨游艺海,这与当年啬公对我的教导和鼓励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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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张謇的鼓励,才让王个簃下定决心抛弃工作来到上海找机会拜吴昌硕为师。这样的一场冒险,竟然因为家庭教师一事使他梦想成真,看来上天在冥冥中自有安排吧。而丁羲元在《<王个簃画集>序》中则把主动与被动的关系掉换了过来,认为这场师徒缘分是吴昌硕的主动:“王个簃当青春年少,崭露头角之时,被吴昌硕发现,并且引王入室,住在家中,吴在辞世前,于西泠观乐楼前,单独与王合影,有衣钵相传之意。”

自此之后,王个簃陪伴在吴昌硕身边三年时间,而此前的两年,他每周去向吴昌硕求证,故前后加在一起,吴昌硕教授王个簃的时间达五年之久。陈师曾此前乃是吴昌硕最喜爱的弟子,可惜师曾去世得早,故丁羲元才在上序中认为王个簃是传吴昌硕衣钵之人。王个簃晚年到新加坡举办画展,在那里接受了记者吴启基的采访,为此吴写了一篇《访中国名画家王个簃》的文章。该文的部分内容乃是问答的方式,吴在其中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吴昌硕桃李满门,但他有三个爱徒,特别为后人看重,那就是陈师曾、潘天寿和王先生您,请分别谈谈三人的艺术特色好吗?”对此,王个簃的回答是:

三人中,吴昌硕最疼爱陈师曾,可惜他英年早逝,死时只有四十八岁,吴缶翁在悼念时曾撰辞曰:“槐堂朽者”,暗指“朽者不朽”的含义,后来他老人家还用这四个字做了自己的斋名。吴昌硕形容另一爱徒潘天寿为:“天惊地怪是落笔”,可见对其艺术评价之高。至于我呢!还在学习之中,我有一方闲章,是这么写的:“学到老,学不了”,这方图章,已前后用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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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可以体味到,个簃先生为人之谦逊。而卢炘在《师出同门,何处着我——谈王个簃与潘天寿的交往和不同的艺术道路》一文中对二人作了比较,卢炘首先谈到潘与王同庚,都出生于1897年,而后谈到两人在1923年就已相识,同样对吴昌硕非常敬重,比如潘天寿认为吴昌硕“是左右一代的大宗师”,而吴昌硕的绘画观念对潘天寿也有很深的影响,吴昌硕反对泥古,重视独创,曾言“画之所贵贵存我”,“古人为宾我为主”。

那时的吴昌硕在花卉用色方面超迈前人,他用夕阳红来替代胭脂,以此解决胭脂着色淡薄问题,画面显现出大刀阔斧的大红大绿,故潘天寿夸赞吴昌硕“是大写意花卉最善于用色的能手”。在布局方面,吴昌硕常常采取对角倾斜之势,并且喜用长题,以此使得画面很有气势。潘天寿拜谒吴昌硕后,曾有一度模仿吴昌硕的用色和布局,但后来他很快变法,形成了新的构图方式,用色方面也有所改变。有人将潘天寿的变化告知吴昌硕,吴闻言后称:“阿寿学我最像,跳开去又离我最远。大器也。”以此可见,吴昌硕十分鼓励学生有独创性,但他同时也担心潘天寿难以打下坚实的功底,为此特意写了一首长诗赠给潘,此诗的最后一句为:“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堕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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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该诗,卢炘在文中说道:“吴昌硕在诗写好由诸闻韵转交潘天寿之后,对王个簃讲过,阿寿的画过于野怪,至少吴昌硕不希望自己身边的弟子都走潘天寿的路,因为野怪与蕴藉正好相反,吴昌硕主张的是后者,前者危险性太大。吴昌硕在告诫潘天寿的同时,更明白地在提醒王个簃等嫡传弟子。”而卢炘在该文中又明确地称:“在吴昌硕生命最后的四五年里,陪伴大师左右,亲密无间,以至日后被画坛公认为吴派的衣钵传人,又因为陈师曾过世早(1923年),王个簃实际上已取得了吴昌硕大弟子的地位。”

关于自己的出身,王个簃在《王个簃随想录》一书中写道:“我原名王能贤,后来去掉了'能’字,便成了王贤。在南通省立第七中学教书时,孙伯龙老师给我取了个'启之’的别名。我又替自己起了个别号,叫'个簃’。所以后来吴昌硕先生给我亲笔手书的名片是:王贤,字启之,别号王个簃。”

对于他为什么给自己起“个簃”这个号,吴启基在采访中问他是不是与喜欢凤竹有关,王个簃回答说:“是有一点关系。但另外还有一点,我喜欢郑板桥的一句话'江南江北一道人’,个道人,原名丁有煜,他是有名的书法家,我喜欢他,我尤喜其名字中的'个’字,这'个’字的字型,像不像大房子旁有那么一间小书斋呢?我个人画画,有自知之明,认为本身绝非才具很高,在画史上,我正如大房子旁的一个小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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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起号这件事上亦可看出,个簃先生为人之谦逊。对于他在绘画方面早年的师承,王个簃在《毕生丹青》中写道:“我的祖父和父亲都不会画画,但他们喜欢画。记得家里曾挂有不少乡中名人雅士书画,客堂两边有八幅屏条,上面都画着山水,中间挂一幅中堂,是当时乡里有点名气的画家查嗣韩先生的字。”

原来在绘画方面王个簃并没有家学,只是家中张挂着一些乡间雅士的绘画,正是这些画让王个簃喜欢上了这门艺术。后来又经过张謇的鼓励,王个簃冒险来到了上海。在那个时段,还曾经因为找不到工作,一度靠借贷度日,为了家人的生活,他还需要借钱寄回家中,到后来甚至通过借新债还旧债,有时一天只能吃两个冷馒头,直到进入吴昌硕家当了吴志源的家庭教师后,在吴东迈的帮助下,他才还清了旧债。

王个簃进入吴昌硕家当家庭教师,对他来说不仅能够学艺,同时还解决了他生活上的困难。其实刚开始进入吴家时,吴昌硕并没有教给王个簃绘画技巧,他在《平生师友》中写道:“我在楼下忙我的事,除了偶然的机会能偷偷地看到昌硕先生作画,一般我也是不上楼的。我刚到,又不是熟人,因此看不到昌硕先生画画的。而且当着外人的面,昌硕先生是不大动笔的,再者当时他对外号称'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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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住进了吴昌硕的家里,王个簃毕竟有了很多的机会学习,他在《平生师友》中讲到了一位名叫友永霞峰的日本人请吴昌硕画桃子的细节,这些的有趣的故事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后人实在是难以知之。而吴昌硕教授王个簃绘画时,也是启发式的传授,王个簃自称:

昌硕先生的教学方法,不是一笔一笔地画给我看,而是启发我,让我动脑筋思考。一次昌硕先生画了一幅很大的松树,刚落上款,来了个朋友。昌硕先生就请他看刚才画的那幅松树,并向他说:“你看要不要加点什么?”那朋友从远近对面端详了一阵,然后说:“可以加上一点树枝!”等这个老朋友告辞后,昌硕先生叫我过去,问道:“启之,你看怎么样,要不要加?”

但是王个簃经过端详,认为不能再添加了,因为绘画讲求盈虚相依,再加就过密,并且会破坏现有的平衡感。,于是他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然后受到了吴昌硕的夸赞。

正因为有这样亲密的接触,使得王个簃对吴昌硕的各方面情况都比他人要了解得详细,为此王个簃写过一篇名为《吴昌硕先生史实考订》的文章,谈到了后世研究吴昌硕时的一些不确之处,比如吴昌硕曾经跟诸贞壮说自己“三十学诗,五十学画”。很多人据此认为吴昌硕是五十岁之后才开始学习绘画,而王个簃说五十仅仅是举其成数,并非是真的五十岁才开始学画。而后他例举出了吴昌硕在五十岁以前的一些绘画作品,比如吴昌硕在三十多岁时就画过梅花册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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