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名发:父亲拓砖
父亲拓砖
徐名发
辛丑年春节期间,防避“新冠”,宅家闲而无事,就把相册拿出来翻翻。一张三十五年前的全家福照片,让我注目好久。父亲那蜡黄、嶙瘦的面庞和凹陷的眼窝里,写满了父亲一生的辛劳。斑剥的墙壁上,印记了岁月的沧桑,土砖屋虽简朴,却为我们遮风挡雨、防寒避暑,伴随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目睹照片上的老屋自然想到了土砖,父亲拓土砖的景象,一下子在我的脑海里清晰浮现出来。
记得1966年夏,皖河水漫涨,我出生时的老老屋进水,土砖墙脚受水浸泡,成了危房。兔打窟,鸟筑巢,人做屋。父亲认为他理所应当要为儿女们重建一个安全、舒适的房子,成天与母亲念叨着做屋的事。做屋是要一大笔钱的,钱从何来?那时家里人多,条件窘迫,捉襟见肘,没有积蓄。父亲去隔壁队上一户人家赊了两头猪仔儿。母亲则差唤俩姐姐成天打猪菜,精心饲养。猪养肥后,卖给了供销社屠宰厂,赚了点钱。大哥名世兄把两年从军,每月6元津贴费中节省下来的100元,再向战友借了20元,交家里建房。不足部分只得向亲借。
建房子需要大量砖块。旧房年久,拆后的土砖是不能再用的。购买窑厂烧制的青砖费用又太大,那时家乡农村很贫穷,大都是建的土砖房。父亲七拼八凑弄了些青砖砌墙脚,以防水防潮,主墙体只好用土砖来砌。于是,拓土砖就成了做屋的第一件大事。
拓土砖大都选择在秋季,稻子收割后。因为春上多绵雨,冬天有霜冻,假如砖坯未干一遇雨或寒流就全功尽弃了。夏天汛水涨满湖滩,田里又种了庄稼,只有秋收农活扫尾了,而且秋天少雨,有足够的日照火气晒干土砖。记得那年一入中秋,父亲天天对着夜空观天相,凭经验选定出至少有四、五天连续放晴的日子,才开始拓砖。
一日,父亲向队长请示同意,用我家看管的生产队水牛,分别在具有粘性土质的老塘下边田里和柳树林旁边湖滩上,各犁出大半个蓝球场大小、30来公分深的一圆形和泥坑,再用牛拉耙把大块泥土耙碎。然后,父亲趟入池塘,捏着鼻子,潜入水中,很是费劲地把塘涵堵口打开,往田中泥坑里放水。估摸水放的差不多了,父亲再次涉水入塘,把涵口给封住。湖滩上的泥坑无塘水可放,则是父亲一担一担往里面挑水。我看他挑了大半天的水,也不知道他挑了多少担,才将泥土泡上。次日一大早,父亲唤醒我,叫我牵着队里两头牛,先到田里泥坑里踩泥,老家土话叫 “操泥”(和泥)。和泥前,父亲把切成五、六公分长的碎稻草均匀地撒在湿泥土上,说是增强土砖的牢度。我站在泥坑的中间,一只手抓着两根牛绳,一只手拿根竹梢,赶着两头牛一前一后,绕着泥坑不停地转圈圈。早饭后,见泥还没和好,大人们就纷纷赤脚下到泥坑里一起踩,直到踩得那泥巴土出了粘性,扯脚即脚踩进去,脚扯出很吃力,才算把拓砖泥和好。接着陆续来了一大帮人,有男有女,有村民,大多是宗族、亲戚。农村做屋是件很大的事,亲戚和左邻右舍都会自带着工具过来相互帮忙,且不要任何报酬,只是吃下主家招待的大锅饭。
常言说:“拓砖打墙,活见阎王。”是说拓砖是力气活,需要身体强壮。同时,还是技术活,得有丰富拓砖经验。父亲安排妇女和小力气的男人挑泥。挑泥时,要先在畚箕里撒上草木灰,以防装入泥巴后粘住倒不下来。泥巴挑到事先平整好的拓砖场,一排排有次序的倒下。力气大的男人负责拓砖,一般用三到四个“砖拓子”(即拓砖专用盒子)同时进行,每两个人一组,一个铲泥,一个掌拓子,即拓砖人。
父亲农家活样样在行,亲自主掌一个砖拓子,领头开拓。我牵着牛,路过拓砖场时,停下来好奇地看着父亲拓砖。见他将长约45、宽约20、厚约15公分左右的木制砖拓子,架放在盛满水的大木盆上,用稻草扎成的草把沾上水将砖盒子内侧打湿后,平放在地上,铲泥的随即铲送上适量的一铲泥放入砖拓中,父亲赤一只脚往砖拓的泥中一踩,将泥挤满整个砖拓,再用双手将泥巴拍实抹平后,沿着砖拓口水
平线刮去多余的泥巴。取砖拓时,他双手分执砖拓一端,保持砖拓呈水平状、垂直着向上匀速提起,以确保砖的四面平整。拓好一块后,将砖拓再次放到木盆中沾水,接着拓下一块。其他帮忙拓砖的人也都是照着这个程序操作。我估摸着拓一块砖大约用时一分钟左右,算算每人每天,如果不歇息的话,可拓六百来块砖。
这边大人们在拓砖,我则牵着两头牛,来到湖滩上泥坑里继续绕圈“操泥”,经过一上午反复踩踏后,至吃中饭时,这边泥也和成了。下午拓砖的人们就全转到湖滩这边来拓了。
为什么不在一块田里和泥,要分两个地方呢?父亲告诉我,一是受场地限制,砖多了在一个地方拓放不下;二是拓砖一般是要当天完成,分两个泥坑,可以错时分开,提高工效;三是在田里和泥,可以从塘里直接放水泡泥,省了挑水。但田里拓砖后的砖泥宕,生产队要求是要用拆旧屋后的旧土砖回填,如果拓砖过多,旧土砖不够回填,还得去较远的湖中挑土,划不来。
父亲平时干活大都会间歇一下,抽袋黄烟,但拓砖是多人一起连动,他怕浪费了时间,就像上了发条的钟一样,面朝黄泥,背朝天,一刻不停地躬身拓砖。配合他铲泥的二老表,看到父亲混身汗透,好意要替换父亲掌拓下,父亲太累,也想歇口气,就让他上阵试试。结果他提起拓砖盒时,把握不住平衡,东扭西歪,拓出的砖面呈曲线状,成了废品,父亲只好扒了重拓。到了傍晚,我看到父亲累的腰都直不起来,手和脚上被泥中的小石子划出了一道道小口子,流着血也全然不顾。纷落的汗水,连同伤口不断渗出的血水,一起掺和在了土砖坯里。
拓出来的砖,一般晒上3个大日头后,达五六成干时就要削砖了,即将砖拓子下边四周滋出来的泥巴削掉。如果等砖干透了,就削不动了。削砖时,父母和姐姐们齐上阵,只见父亲和她们各手持一把镰刀,站在砖的窄头,先将朝自己边的砖下方多出的泥巴划掉,尔后用刀尖挂拉住砖的另一头,轻轻将砖拉立起来,再将砖顶部和底部两边多出的泥巴,沿砖的平面稍微倾点角度刮去。如果砖底部不平,还要将底部铲平。
立起来的砖,再晒上两三天后,有了八九成干时,父亲就将砖挑到地势较高、雨水淹不到的堆场。挑砖有专用的用四根方木棒组成的“井”字型、宽度与砖的宽度一致、两端钻孔穿绳而做成的 “砖摞子”。一块大半干的土砖有十几斤重,父亲力气大,一次挑10-12块,即将成年的姐姐们来帮忙挑砖时,只能挑2-4块。父亲在堆砖时,很小心仔细,生怕摔碎了凝结着他血汗的砖头。看他堆砖也颇有讲究,第一层先三块侧立齐头码放,再横着一块块侧立码放,止头时再三块侧立齐头码放。砖块之间还要留一小指宽的空隙,以便通风,让砖尽快干透;第二层则从头至尾全横着一块块侧立码放;第三层按第一层方法码放……一般码五到六层,有一大人来高时,顶层再单砖从顶中间直着一字码压过去。我问为何要这样堆?父亲说,只有这样堆,才能保证砖堆稳定,防止倾倒。最后,他在砖堆顶部盖上稻草帘子,在砖堆四围摆上一排芦稷杆子。父亲说,用这杆子在雨雪天可防水,天晴时也方便打开来晒太阳。他还在砖堆四周地上挖出排水沟,以确保地面上的雨水侵蚀不到土砖。父亲做事历来认真仔细,想得周到,不辞辛劳。
看似一块普通的土砖,把它拓出来,还是很耗神费力,其中浸入了多少辛勤的汗水,只有拓过砖的人才会知道。全家福照片背景上的老屋是1967年秋,用我参与和泥、父亲亲手拓的土砖建造的。虽是土砖平房,但父母亲很开心、满意,他们的一帮儿女,终于有了一个
较为宽敞、安全的家。能住上新屋,我们兄弟姐妹们也非常高兴,心满意足。“泥土拓为墙,结庐陋木窗。安身栖有所,冬暖夏清凉。”
遗憾的是,在1998年的特大洪水中,这屋子彻底倒塌了。爱凤姐目睹了屋子倒塌的情景,望着水上漂浮的椽子、门板和土砖在水中“滋滋”吸水冒出的串串细泡,她伤心欲绝,涕泗滂沱。父母亲几十年的心血遗存化在了无情的洪水中,我额蹙心痛,寤寐无为。我们失去了老屋,也失去了父亲用血汗水凝结成的厚重土砖,但土砖的质朴模样,如同父亲敦厚品质与坚忍、吃苦精神永远铭记在我的心里,成为父亲留给我的最珍贵的财富。我深知,是父母亲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的付出才带来了全家今天的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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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徐名发,安徽怀宁县洪铺镇石库村人。1957年12月16日出生。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航空兵部队服役20年,官衔至团级中校。转业后任宁波国家高新区(新材料科技城)党工委委员、组织部部长(人社局局长)、副巡视员。爱好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