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悦读】语文是一门特别容易让人学傻的课

语文是一门特别容易让人学傻的课——

这个题目是我经常告诫讲台下听我讲课的学生的“名言”。

近日刚刚进行了全市的模拟考试,我在考场拿着一缺考学生的语文卷子以风卷残云之势过了一遍,起身若钦差大臣似的在教室装模作样“巡察”,蓦然回首,见一平日里语文还学得不错的学生,翻译文言文句子。将《明史·杨荣传》中 “诸大臣多忌荣,欲疏之,共举为祭酒”一句,译为“诸位大臣中有很多人妒忌杨荣,想要疏远他,一起举杯向他敬酒”。这让我当下大惊,不知道有没有失色。又左顾右盼,前视后察,发现不少学生差不多都翻译成这样的意思。唉!让我由不得感慨:语文是一门特别容易让人学傻的课。

讲卷时我说:我反复强调,翻译句子要合“情”(人之常情)合“理”(词义、句法),“情”“理”兼顾;但先考虑“合情”,再考虑“合理”你嫉妒某某人,想要疏远他,反而请他喝酒。这首先就不合人之常情!譬如另一要翻译的句子,“成祖遽趣驾谒陵。自是遂受知。既即位,简入文渊阁。”其中“自是遂受知”一句不太好译,我最初译为“从这件事之后,明成祖就掌管了天下”,或“从这件事之后,明成祖就被大家了解”,似乎也“合情”,但始终觉得“知”字译得不“合理”。后来突然注意到句中两个句号,当下顿悟:这个句子省略掉的主语是“杨荣”,“知”即被赏识之意,全句即“杨荣从此就受到成祖赏识”。

语文学习和数理化学习不一样,语文学习本质上不是一个纯思考的问题;纯粹科学主义的理性方法,永远不可能彻底解决语文学习的复杂性。语文所思考的问题都和具体的事情连在一起,都贯通着个人的人生经验;丰富广博的社会知识就是一个学生的智力背景,这个背景越丰富,解读文本就越游刃有余,因为在你所掌握的社会知识里,有千千万万个接触点,是与课堂上所学的教材相通的,洞察细微的分析和认识是必须要有较为丰富的社会知识才能深入的。如果一个学生缺少一定的社会知识,则会拘泥于文章的表层含义,解读文本时必然表现了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故而语文学习单靠知识和智力是不能很好地完成的。

数理化考试,即使你答得错误百出,给人感觉是“笨”而非“傻”;语文考试,哪怕你就答错一个常识性的问题,特别容易显得“傻”而非“笨”。考题“古代诗歌阅读”选的是王安石的《北陂杏花》:“一陂杏花绕春水。身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试题问:赏析本诗三、四句与陆游《卜算子·咏梅》名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有何异同,请加以概括。提问一学生,其回答:本诗咏杏花,陆词咏梅花。都运用了托物言志的抒情方式,表达了坚贞不屈的情怀。但本诗三、四句,诗人借杏花表达自己宁愿化作洁白的雪花,飘落清澈的水中,绝不做南陌的杏花碾作尘土,洁身自爱,义不可辱的情怀。陆词两句借花表达即使凋零飘落,成泥成尘,也要保持清香,不免有自悼自伤的消极成分和孤芳自赏的意味。

我追问:你说陆词“有自悼自伤的消极成分和孤芳自赏的意味”,有什么根据和理由?学生说:标准答案是这样说的。我说,我们先不要考虑标准答案怎么说,只考虑具体要求下具体的词句。文本解读,固然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王熙凤,但这一千个王熙凤绝不是林黛玉,也不是薛宝钗;就是因为解读文本时绝不能脱离文本本身,按照惯性思维想当然地解读。杏花是被春风吹落的,但它飘落在清澈的水中,所以它能够继续保持着素洁,在这样良好的环境中保持高洁人格,应当不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儿;但梅花是被寒风吹落的,且落在脏兮兮的路上,且被碾为尘土,不但被摧残,而且被践踏,其生存环境比杏花恶劣得多,但梅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仍然能不改变铮铮傲骨,依旧飘逸清香,更具有沉重壮烈的悲剧感,这样的人格应当比王诗中的“杏花”更加高洁,更加有个性。为什么你认为梅花“消极”而且“孤芳自赏”呢?

这道题要求比较的是王安石《北陂杏花》中的两句诗和陆词的两句词,不是比较两首完整的诗词,也就是说陆词的这两句词已经是一个完满自足的东西,你要思考的是这两句词和王诗的三、四句之间的异同。何况,当你说这两句词有“消极成分”时,你没有讲清楚它为什么具有消极性,只是下了一个笼统而武断的结论,犯了轻率概括的错误。而且这样的语言表达还非常容易造成另一种逻辑上的错误:似乎这两句词是给你施加影响的主动者。而事实是,这两句词只是存在着,只是为你提供了某种可以选择的东西。你从它那里接受什么影响,那是你的选择。做出这样或那样的选择,根本上取决于你所处的环境你所接受的教育以及你的某种需要等等。这两句词或许是多方面思想构成的,但你只汲取它消极的一面,应该由你负责,而不能把责任推向陆游。解读文本可以'随心所欲’,但前提是“不逾矩”,一味依赖所谓“标准答案”,你的学习视野和能量就会受到某种程度的束缚,这样的语文学习特别容易让人学傻。

还有卷子中实用类文本阅读《一个人的梅塘》有一探究题:你是否向往或拥有一个像左拉一样的“梅塘”?以此提问学生,某学生答:有。我心中的“梅塘”就像陶渊明的“桃花源”,那儿树木茂密,花草丛生,环境幽静,绝少人往来,我向往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那儿。我忍不住很尖刻地追问一句:你不怕狼来了?住在这么一个荒僻的地方,交通不便,衣食住行都极大不便,你觉得住这样的地方很好?思考问题不要总是从僵化的教条出发,不要总是从既定的思维方式出发。这样的东西都属于放馊了的豆腐,没点新鲜味儿。我觉得文章所言“梅塘”不仅是左拉的住所,也是他的灵魂栖息地,精神家园。但这个家园最核心的不是这个叫“梅塘”的地方,他之所以能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安心住下来,他真正的精神家园是“写作”,如果让他放弃写作,再偏僻的地方也成不了精神家园。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或读书写作,或唱歌跳舞,或搓麻打牌,或看护子孙……总之,都得找点事儿,让自己每天活得踏实,活得有精神,这即精神家园。

一个学生的语文能力不仅仅是认识的结果,也不仅仅是训练的结果,而是亲历、体验的积淀。尤其对文学作品意味的准确、灵敏、细腻的感受力,来源于阅读者的生活经验,这是单靠翻字典、词典不能达到的高度。在语言信息相同的情况下,生活体验决定着理解的高下、敏钝。越是低程度,言语知识方面的条件更重要,随着程度的提高,“生活”这一条件的重要性就逐渐上升,从根本上讲,它乃是阅读理解关键性的条件。按理说,语文学习应当是一种智慧增长的过程。所谓智慧,就是对所有人生经验与理性思考的整合。如果没有亲历体验所积淀的人生经验做铺垫,语文学习很容易让人学傻。

写作文更容易犯傻。一个学生认知成熟的过程就是写文章时逐渐脱离集体的情感表达方式,走向个人化的过程。学生写文章常感觉充满大话空话,就是因为脱离开具体的事情说道理,听起来很“给力”,事实上什么也说不清楚(事实上很多语文老师说教学也喜欢撇开具体事情说理)。写文章总是把从一件事情一个文本中悟出来的道理,联想到别的事情、别的文本上去。因为这个道理总不限于这一件事这一个文本;道理总是超出具体事例、具体文本的,一个领域里的道理,总多多少少相通于另一个领域里的道理。事情可以差十万八千里,但道理却可以相通。贪官给二奶买个钻石戒指,和公狗给母狗叼来一根骨头,也许这两件事情背后有同样的道理。所以,思考语文的问题要从常识出发,要从自己的肉体出发。对语文学习而言,很多时候知识的重要性远不如常识。有知识的人也容易被忽悠,但有常识的人永远不会犯傻。

事实上,写文章是一件很复杂也很难说清楚的事儿,高三学生未必就比初三学生写得好;写了十年的未必就比写了三年的水平高。写作和一个学生的阅读有关系,和精神成长有关系,“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他的精神成长史”,写文章是一种运用智慧的行为,当你把现实的事情变成了“文章”的时候,这个“文章”就使那个事情黯淡无光了。数理化政史地,这些东西都可以在学校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学,只有写作不能,因为写作能力是一种综合的能力,没有掌握了全部,不可能掌握其中一部分。几乎每天都会有语文老师向学生提供写作文的“十大方法” “八大秘籍”之类的东西,但学生的作文常常显示出来的思想认识很傻很天真。因为写文章不仅仅是一件技巧性的工作,而且是一件学识性的工作,好文章都包含着对人对事儿很深刻独到的认识。但我们的学生呆在教室里,一天到晚做题,常常不明白:做得多,未必就等于做得好。食堂大师傅做过的菜比谁都多,但水平都一般般,写文章也大多如此。

理解语言和理解世界是联系在一起的,然而学生对周围世界的冷漠和不关心超出想象,只要和自己无直接关联,无论多么重大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他们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为了准备承受作业、练习、考试、分数……一看到试题,就像饥饿的人看见面包一样疯了似的扑上去。对于他们,很多社会新闻都好像很遥远,并且孤立地存在着,似乎自己是和社会上茫茫人流毫不搭界的一群地地道道的“考生”。除了学习就是学习,这样对学习反而成了一种伤害。在语文学习中千百次的机械训练对学生的思维只有破坏,没有提升;已经把学生训练成按固定程序运行机器了,思维形成一种惯性,没有了独立思考。这样,语文就不具有启智的作用,几乎就是反智行为,所以语文学习特别容易让人学傻。

其实,语文就是思想,语文就是生活,语文就是你这个人。语文的差距不是分数的差距,而是人的差距。看着即将走向高考的学生的卷子,深感:语文真的是一门特别容易让人学傻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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