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二逃(长篇小说《香》之第二十八章,鹿鸣诵读)
(作者:东篱 诵读:鹿鸣)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又回到了精神病院,那个拉我的男子不见了,架子车也不见了。
我在陈医生的办公室里躺着,他戴着听诊器掀开我的衣服在认真听。院长也来了,院长是个毛胡子的男人,有点剽悍,和陈医生的气质大相径庭。
我之所以知道他是院长,是因为我看到黄笑天竟然站在我的床头边上。他正和这个毛胡子的男人争吵着。
他指责院长没有管理好病人,他说,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学校将不再承担医药费。
院长说,医院管理非常严格,从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况,学校应当派陪护,不然医院也难保证。
两个人互不相让,黄笑天说,你是怎么当的院长?院长说黄笑天你是怎么当的校长?
我看见两张嘴都在动着,我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陈医生一定是又给我打什么针了,让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又被送回到了病院,陈医生向毛胡子院长做了工作,我被获准能和大家一起去吃饭。
这是我向往已久的事情,不用一个人呆在病室里吃喝拉撒睡,我可以借此散散心,观赏一下景色。但我却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三楼的男性病人,也和我们一起排队吃饭。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听说他非常有才华,还是一个诗人。原先是个公务员,下海失败,被南方鬼子骗得一塌糊涂,后来便疯掉了。
他是刚刚进来的,还没能适应这里的环境,他不知道自己当下是在精神病院里,总以为是在他曾去过的某个地方。
妻子跟他离了婚。他一见到我,竟然把我当成是他的妻子,上来就拥抱我并强行亲吻,弄得我像被蝎子蛰了似的万分难受。他的嘴里有一股子臭味,臭的就象是厕所里的味道一样。他的嘴唇贴过来的时候,我便立刻呕吐。呕吐得不能停止,象恨不能将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一般。
他抱着我不松手,我大叫。却没有人来帮我,所有的人都在大笑。三楼另外的男精神病人也趁机上来摸我。还有那个贪官,也站在远处淫邪地笑着。蜡黄女人也在大笑,她还骂我是淫妇。捡烟头的女人趁机上前从那人的衣袋里掏东西,不用说是在掏烟。她成功了好几次。烟一到手,她就溜了。
只有我被那臭嘴男人拥着。有时候,他的发粘的舌头竟然还伸到了我的嘴里。真让我无法忍受。
只有虎子帮助我,他叫着妈妈,妈妈,去扯那男人的衣服。男人一脚把他蹬到一边。有次,虎子又被踢到一边,他从地上爬起来,拿了一块砖就朝臭嘴男人头上扔去,砖砸在了鼻子上,那男人立刻血流如注,鼻血流了一地。医生吓坏了,又是一阵子手忙脚乱。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那男人朗诵着不知谁的诗句,走了。
后来,那臭嘴不再搂我了,但却和虎子扛上了劲。有个小姑娘是个小矮人,一见虎子就抬起两条小短腿蹦蹦跳跳,给虎子跳“两只老虎。”
“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虎子也怪,一看见小矮人跳舞就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他还把他碗里的肉夹给小矮人。小矮人又夹给他,他们相视一笑,象一对甜蜜的小情侣。
臭嘴巴注意到这些,吃饭排队时,他总找机会突然不防地把虎子推到小矮人胸前,小矮人一下子就抱住了虎子。然后,臭嘴巴就在一边大笑,笑完了却又大哭。
“谁的寂寞覆我华裳,谁的华裳覆我肩膀。……”他又开始朗诵。
我实在无法容忍臭嘴巴诗人的行为了。有天,我吃完饭的时候,故意向臭嘴巴笑了一下,结果臭嘴巴就一直尾随着我。我故意走的慢一些,等到吃饭人都快上到平顶的时候,我才往山坡上走。臭嘴巴流着口水跟着我。我跐溜一下钻进了树林里,臭嘴巴也钻进了树林里。我在这片树木里发现了一个陷阱,一个以前山民们扑杀野猪的一个大深坑。我把那陷阱重新伪装好,就等着臭嘴巴掉进陷阱里。
我一回头,臭嘴巴就对我笑一下,然后跌跌撞撞朝前扑来。终于到陷阱跟前,我又一回头,他又一扑。
“扑嗵”,他真的掉陷阱里了。
好,我的目的达到了,谁让他欺负虎子呢。活该!
我拨开荆棘,踩倒杂草,象小矮人一样蹦蹦跳跳地上山了。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听见那诗人在陷阱里还在朗诵。柳永的词。我一向喜欢柳永,我的心一下软了。我又拐回去想把他从陷阱里拉上来。可是,他被卡在窄坑里上不来了。
那一晚,我没敢告诉任何人,结果,可怜的诗人在陷阱里呆了一夜,我也一晚上没有睡着。
臭嘴巴诗人被弄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幸亏狼和野猪都没有来。要是来了,他早被啃成一堆白骨了。
这么大的事故,乌鸦和狼牙棒岂能放过我,我当即又被关了起来,又开始被上刑了。
这次给我过电的还是瘦高个的女护士。上次我夜半逃跑,连累她真不少,她写了好多检查才过了关,不然,差点丢了工作呢。
终于轮到她下手了。她专门叫来了一名男护工,她指挥这名男护工用细麻绳把我绑在了病床上。然后开始实施过电。
也许,这意欲报复我的护士和男护工串通好了。男护工把我绑得好紧好紧。细麻绳深深地勒进我的肉里,我觉得我的心都被勒得要蹦出来了。我大喊着,疼——疼——疼。却没有一个人理会我。那个高个子的女护士狠狠地瞪着我,脸上掩饰不住一个复仇者的凶狠与得意。她长得好丑啊。她只有那天晚上甜睡在桌子上的时候,才那么的好看,娴静。那晚她睡的像婴儿一样,给我留下了多么深的印象啊。她的长睫毛弯弯地覆盖在她的小圆脸上,她多么象玩具布娃娃呀。
可是,为什么到了白天,到了病人面前,她的美丽就荡然无存了呢?她像是会变脸似的,突然间就变出了一张不认识的脸。一个人怎会有两张面孔呢,真的好奇怪!
电极接通了,我又开始抽搐了。怎么感觉比前几次还要难受。我的肚子鼓涨涨的,憋得头也是鼓涨涨,我觉得我很想小便,我想张嘴请求,但却说不出话来。
肚子猛地一松懈,一股热流从我的身下涌出。我尿床了。女护士发现了,她的嘴一撇,轻蔑地说了句,真恶心。
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我,我一下子便上不来气了。头一歪,我便又昏了过去。
抢救我的是陈医生,陈医生这次在我的病床前呆了很久。
他说,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观察我,研究我,我虽然表面上看哭闹、癫狂,甚至打人,但我并不是一个真正严格意义上的精神病人。结合我的经历,我只是暂时受了某种刺激而已。
据他研究,大部分的妄想狂患者和精神病分裂症病人都不是由于外界因素致病的。它们是天生的,就象森林里长蘑菇,死水里生蝌蚪一样。但是还有小部分是由于某种物质的、肉体的或者精神的如精神创伤原因致病的。第二类患者的预后比第一类要乐观。而在他们医院,恰恰相反,收治的病人多数是第二类情况。并没有器质上的病变,而是外界环境刺激造成精神创伤。
他说,虎子和小矮人属于第一类,而我和诗人就属于第二类。
我说,我第一类第二类都不是。我根本就没病。
陈医生说,现在还不能完全下结论,你目前状况不是很正常,你遭受了外部环境的打击,心理上也还有点问题。这本身也是导致精神疾患产生的根源。……还需要留院观察。
“我不需要观察,再观察下去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陈医生安慰我说,他明白我当前的处境,他已经向院长请求不再给我实施过电疗法了。他本人对这种疗法也持反对意见,他认为这种疗法非常陈旧,只能短时间内使病人因肌体疼痛而产生恐惧,由恐惧通过大脑皮层传导来抑制狂躁,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医学专家正在探讨是否取消这种非人道的治疗手段。
他说,他来自省城,为了精神病的一个课题专门申请到这里来的。他说,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有典型性,既有家庭史,也有外界因素,他将持续关注跟踪我。
我吓坏了,陈医生如果把我当成他的研究对象,我不是更加出不了精神病院了吗?
陈医生看我脸色大变,头上又直冒冷汗,从衣兜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我,我接过来擦了擦。
白色的手帕,还有淡淡的酒精的香气。手帕这东西现在还有人在用,还是一个男人。看来这个男人真是讲究。
他看懂了我的心思。又说道,当然,做研究不是主要的,挽救人才是医生的根本职责。他愿意帮助我,以医生的专业眼光同学校协商,尽快使我出院。当然,这也需要我的配合。
接下来,他竟然又谈起他的个人情况,他说,他目前也是单身,因为一直在搞研究,没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没有结婚。他能够理解一个单身者的孤独和情感需求。
他在临走的时候,又把两个苹果放在我床前。他说,睡不着的时候可以嚼一嚼苹果。苹果的香气成分中含多少多少的醇类,多少多少的羰类化合物,它的芳香对人的神经有很强的镇静作用,会使人精神松弛,能催人入眠。
他说秦州是苹果最佳适生地,他正在研制一种催眠药,里面成份80%将采用苹果。只是有个技术难题还不能克服,如果成功,将来可在秦州设立原料基地。
“要有信心!……做个好梦!”临走,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用一种坚定的目光盯着我。我望着他的背影,有点想流泪。他却突然又转回了身,想对我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又走了。
陈医生走了,我一夜未眠,我也没有吃他的苹果。只盯着那两个大苹果不眨眼地看。我在想他的话,醇类、羰类化合物。这个男人倒是非常令我倾心,他是那么稳重又谦和,还那么有涵养有学问。他爱我吗?他没有结婚,和老小伙一样是个光棍,怎么我和姑姑的命这么巧合。他转回身,又想对我说什么呢?他的背影姿势那么好看。他到底想怎样对我?但他怎么可能爱上我,他不过是拿我当研究对象罢了。
如果他拿我当研究对象,我就更难离开这里了。
不,我不能在这里。
这个鬼地方,我绝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还是要逃跑。一夜胡思乱想之后,最终冒出来的依然是这个坚定的念头。
这次我要怎样逃跑呢?
想起那个上访男人的成功逃脱,至今也没有被抓回来。他不就是换掉了衣服逃脱的吗?我何不也这样。
如果我能穿上护士的白大绑,就可以在院子里大摇大摆地走,我再戴上口罩,装得像护士一样。谁会注意到呢?今天像是星期六,一部分护士医生要下山回家。他们从小门过,我也从小门过。他们大约五点钟走,我要比他们提前一点。只要下了山,走到公路上就好办了。
问题是,我从哪里搞来白大褂呢?
虎子又来了。对,让虎子帮忙。我把意思讲给了虎子,虎子并没有听懂,却拉着我往外走,他一直走到宿舍前,指着一间房子呜哩呜啦。门开了,是狼牙棒,紧跟着,是乌鸦。乌鸦面色绯红,白大褂的扣子也扣差了,显出慌慌乱乱衣衫不整的样子。而狼牙棒神清气爽,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一看便明白了,这对狗男女,在深山老林里,耐不住寂寞苟合在一起了。傻瓜虎子听到了动静,领着我来看呢。
狼牙棒用舌头在嘴里卷来卷去,像是牙上面粘了什么东西似的。他一边卷着舌头一边朝小门走。我眼见小门“滋溜”一声开了。我的心又要蹦出来了,我多想箭步冲出那小门。小门外,对面山上的一派葱郁都已收入我眼里了。
狼牙棒开了门,扭回头。却看见虎子在大喊:“得,得,得,真是得呀!”
狼牙棒一听这话,撒腿便朝虎子撵去。
“妈来个逼,看我打不死你这王八羔子……小鸡巴孩。”
狼牙棒操着他的河南话,把狼牙棒朝虎子甩了过去。虎子扭回头,学着狼牙棒的口吻还在说着,得,得,得,真是得呀!
乌鸦听到这话,面色大变。她这才发现自己把扣子扣错了,立刻脱掉白大褂,从窗户里扔进去,转身朝另一条小道跑去,她要和狼牙棒一起围追堵截虎子。
对我来说,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想什么有什么,想瞌睡枕头就来了。我一住院,虎子就过来叫妈妈,这个傻孩子,他真是我的孩子,他是老天派来帮我的。不然的话,怎么狼牙棒和乌鸦的丑事偏偏让虎子发现了呢。
你看,门开着,衣服也是现成的。狼牙棒和乌鸦都被虎子引得远远的了。这个角落本就是个不易觉察的所在,此刻四点多钟的样子,正是懒洋洋的气息最饱满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各个条件都具备。
真是天赐良机啊!我还犹豫什么!
我立刻冲进乌鸦的房间,抓起白大褂,胡乱地披在身上,一边穿袖子,一边越过小门。我跨上了石头的台阶,迅速往下跑。台阶有些陡,但不算什么,我从小就是在山里长的,上下台阶,步履如飞。
我很快便下到山底下,顾不上绕石桥了,我直接跳进了小河里,小河里的水好凉爽,淹没到我的脚踝。这河跟我在五号信箱的河多么一样啊,好清澈,好舒服啊。多想在这小河里多停留一会。跳水花,濯我足。不,不能。
我三脚两脚爬上了岸,站到了公路边。
“咣当,咣当”,正有一辆大车在我右手边朝我开来。我立刻挥手。大车发出巨大的刹车声,在我身边停下来了。
这条路上的司机一定是经常拉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士吧。司机看到我穿着白大褂,什么也没说,也没问。像公交车司机等乘客上车似的等着我。我也就大模大样地象老熟人一般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发动了。我突突跳着心,才慢慢安静下来。
大车沿着狭窄的公路隆隆地往前走,司机一直不和我说话,也不看我,目光紧盯着前方。我注意到他是个中年的司机,一脸的疲惫之色,一看便知是个靠辛苦劳动养家护口的男人。我当然更不敢说话,我怕一说话就露馅了。既然司机能拉这条路上的白大褂,一定是认识医院的人的。
他不说话倒好。
我把脸朝窗外扭去,尽量不让他看清我的面孔,我的口罩一直戴着,没有摘掉。车窗外的白杨树哗哗地闪过,有些枝条扫在车梆上嚓嚓作响。河流和山一直跟着车走,流不尽的水,看不完的绿。微风吹过,象骑着自行车在浓墨重彩的深绿色的长廊里穿行。
我的心情好不舒畅!我终于逃离了那可怕的所在。那里的人全是神经病,连陈医生也是神经病,半辈子了不结婚,还从省城跑到山沟里来做什么课题。我明明是个健康的人,他居然还说要观察,把我当精神病来治疗,越治我会越神经,没多久我就会死在那里。不是前两天又自杀一男人吗?再这样下去,我想我也一定会自杀的。
我一直想寻找到那片西瓜地,但是,一路过去,却始终没有看到,也许是车开得快,错过了。
大车很快驶入一条大路上,这是一条街市的路,有商铺,有人流。是个乡镇街道的样子。啊,我终于从山沟里出来了。有四个月了吧,我是夏天进去的。此刻街市上的人已经穿着秋装了。我看到有很多人力车在这条路上跑来跑去。我想我应当离开大车,坐这种人力车回去。这样或许更安全点。医院即便发现我逃跑也很难找到我。不管是哪个乡镇,总是能通往秦州城吧。
“我到了。”我对这苦大仇深的司机说道。
他像是和我有默契似的,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停下车。我跳下车,头也没回地消失在街市里。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主播简介】:
陆富平,艺名鹿鸣,曾长期担任内蒙古自治区各大媒体特约记者,现为包头市东河区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兴趣爱好广泛。多年来,用声音传递真情,致力于爱心公益事业,朗诵播音了大量主旋律作品,产生了明显的社会影响,其中配乐朗诵《开国领袖五千言》曾在毛主席诞辰123周年时由山西朔州电台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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