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床》(71)苍狼

71、苍狼

“等等等等,”蓝菁问他:“这么说,你和你心目中的那个女神,那个萨日朗,终于还是上床了?”

她一句话问得他皱紧了眉头:“这个词儿咋听着这么蹩扭!上床?”

蓝菁微微一笑:“那怎么说才叫合适呢?”

“哈那斯人可不叫上床,叫睡觉。”

“好吧,睡觉。也就是说,你跟那个萨日朗睡了?”

他想了想:“这么跟你说吧,在哈那斯,似乎人人都知道,萨日朗跟村子里所有强壮的男人都睡过觉。”

“是吗?我问的是你。你和她睡没睡?”

“睡了怎么着,不睡又怎么着?”

“那就是睡了?”

他小小的沉默……

“是个烂货。”蓝菁嘟囔。

“你说谁?”

“还有谁?你心目中的那个女神呗。”

“不,你根本就没有权力糟践她。”他有些抑制不住地气恼了。情绪立刻变得大坏,像一块馊了的奶酪。

小小的阁楼在他的感觉里并不那么真实,倒像是舞台上画出的一幅布景。从开启的天窗上透进来一缕夏日的钢蓝色的阳光,将木质地板的一块照得十分明亮。

他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萨日朗美丽的影子。

在哈纳斯,到处都可以听到萨日朗女妖似的笑声。往往哪里烈酒的气息最浓郁,你就会在哪里找到萨日朗的影子。只要萨日朗一出现,那里的烈酒的气息便更加浓烈萨日朗仿佛是专门到这里那里来点缀这个令人沉闷得窒息的寒冷冬季的。她到处煽动男人们狂烈,就像一团在雪原上滚动着的火焰。她活脱脱就是一个圣母玛利亚同魔鬼的结合体。她一次次激起了男人们间的好勇斗恨,为了她,那帮剽悍的男人们常常会仗着酒力,眼睛一红,相向。她刺激男人们的激情,就像给他们以上等的鼻烟。而那些生命力衰微了的男人萎靡不振的男人萨日朗眼里成了她无情讥笑的对象。在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甚至连眼珠子也不肯转一转。

牧人议论起萨日朗的时候都会说“喝,那只可爱的母狼。

狼是哈纳斯人的图腾。

是的,萨日朗身上的确具有苍狼似的的秉性。她是一只母狼,只是不龇牙不嗥叫,她脸上永远迷人地微笑着的她的微笑在哈那斯像火一样到处燃烧。

哈纳斯常见的风景便是伫立在幽蓝色的月光下长嗥的苍狼入夜,尤其是在月圆之夜,苍狼们的嗥叫向人们深刻传达出一种可感可悟的灵性。

哈纳斯是个“重点村”。哈纳斯部落的回归以及他们再度逃亡,又再度回归,整整走了一个圆,部落失却了历史的辉煌。追求自由的哈纳斯,为了让灵魂能自由舒畅地呼吸,为了自由,他们选择逃亡、选择烈酒和女人。冲天的野歌和皑皑白雪覆盖着的死亡,构成一种奇妙景致。狼是部落的图腾。狼据说便是他们的祖先。狼嚎原野,悲壮而苍凉,尤其圆月之夜便是野性的号角了,它饱胀着自由的呼唤,执着的热望。那号角之声中布满了血丝,使人闻之战栗……

一切自然之物不可杀伐,一切合之天理的,必定是铁的法律。人为的压迫和挤压,人为的仇恨,都应轰毁,使之在酒色的壮歌中轰然倒塌,只留下灰色高原的白雪原野之上的苍狼向天嗥叫长声,那凄厉的呼唤。

是的,一切信仰的基础,都应建立于个体的生存理想之上。

狼群对牲畜的袭击,更多的时候彷佛出于饥饿,而是出于一种高级游戏,它们张狂地无所顾忌地袭击牛群、马群、羊群,将畜栏中的畜群大片大片咬死,却不食其肉,它们专门挑拣那些差不多失去生命活力的牲畜咬噬。毫不在意地咬断它们的喉管,却懒得吸它们的血,狼似乎在人们昭示它们异常的贵族式的高傲,冷傲。不仅仅是畜群,到后来,狼群甚至开始袭击部落里羸弱的人,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他们,同样毫不容情地将他们的喉管齐脖子咬断。

狼成了这个冰雪世界里实际上意义上的执法者,它们仿佛在有意维护一种强者的哲学。

那段日子,远远近近到处布满了苍狼的足迹,无数苍狼的足迹在雪白的大地上划出无数优美的图形,每一只狼的都像是在跳一种放浪形骸的狐步舞,每一条盛开的梅花般的星星点点的足迹里,都充满诗一般的激情和充分扩张的想象力。入夜之后的狼嚎,尤其凄惨,悚然闻之,谁都会惊悚不已。

鉴于畜群数量的锐减,上面的一项死命令终于下达了:打狼!彻底消灭狼祸!并且从大老远来了两个公社的领导人亲自来督战。将村落里十几个基干民兵组成一支打狼队,开始与苍狼周旋

那天,萨日朗是被打狼枪声惊醒的。当时,熟睡在萨日朗身畔的秦文轩则酣睡得如同一个受过洗礼的婴儿。当他被枪声惊醒来的时候,睡在他身畔的萨日朗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屏息倾听,就听屋外有很多惊慌的脚步,萨日朗疯了似的的大声疾呼声,响彻了黎明前的哈那斯苍茫的上空:

“不要去!回来!你们都回来啊!长生天啊!这样是要招来灾祸的,你们必定会受长生天惩罚的!”

紧接着,他听见了皮鞭疯狂的噼噼啪啪声……

但是,萨日朗并没能阻止打狼队的行动。出去寻衅的打狼队在头一天就射杀二十多只苍狼

打狼队的基干民兵们之所以干得这般得手仅仅是因为荒原上的苍狼在他们面前完全没有一点隐蔽自己的意思它们的高傲已深入骨髓。它们倒在枪口下的仪态从容而优美,充满了舞蹈者的忘我之乐。

大概是在第三十只抑或第四十只苍狼倒在血泊里之后。这种情形后来就起了完全的变化,那些民兵们很快就发现,眼下远远不是他们应该庆贺胜利的时候

那天一清早。地平线上就出现了数不清的苍狼。黑鸦鸦的,宛如一片滚动而来的乌云。见到这景象,所有的民兵都吓傻了,他们寒冷地紧靠在一起,每一个人手里的枪都在瑟瑟发抖。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干一件蠢不可及的事。

民兵的射击是慌乱的,每一声里都出了绝对的恐慌,他们的枪声除了引来更多的苍狼加入浩浩荡荡的苍狼队列之外,没有收到任何的镇摄效果。

苍原上的狼扬起一阵一阵白色的旋风,它们贴住地皮,冻得硬梆梆的冰雪,在无它们的蹄爪之下,发出风啸似乎的声响,它们从容地朝那些可怜注定要厄运临头的男人们逼近,一步一步逼近……

结果是,那几十个民兵,竟没一个活着回来,一个也没有活着回来!他们无一例外地成了荒原的祭品,苍狼掏吃了他们的五脏,叼着他们血丝呼啦的肠子,长长的尾巴拖住地,在茫茫的雪原上嗥叫狂舞。苍狼的复仇干得干净彻底。等到部落里的人们去到那里时,竟连那些民兵的一具囫囵尸体也分辨不出来,那副惨象在过了若干年之后,部落里的人一提这事来,还禁不窜过一阵寒噤——到处是凝冻了的斑斑点点的血迹,如果早春一间盛开的梅花。苍灰色的狼毛在覆雪的原野上和山谷中随处可见。凡是苍狼们用舌头舔过的地方,如同用苕帚扫过的地似的干净,那几十个骑马走出村子的囫囫囵囵男人,几十个勇敢的猎手,在半天不到的时间,统统变作一堆堆新鲜白骨,那白骨上的血丝儿都被苍狼们刀子般的舌头舔刮得一干二净,远远望上去,犹如一堆堆打碎的瓷器……

天地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只有萨日朗的苍凉的蒙古长调回旋在天空和乌云和白茫茫的大地之间。仿佛是在为一切生灵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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