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24)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24)
紧急缉拿匪酋周起凤古腾蛟的通缉令贴满了竹江镇四乡,乃至古城的九镇十八圩。
邹文绚告请县党部派来了古城保安团的一个正规连,驻扎在竹江镇。通往赤眉山的各条道口都设了卡子实行封锁,连去普渡寺进香的人也全都挡了回来。搜山队每日进山搜剿。山里每天都有依稀的枪声和爆炸声传来,凤声是一日比一日紧了。
地理风水先生肖跛子每日清早都要一跛一跛地到岗头去,立在那棵古樟树下,久久朝赤眉山上张望。看得入神了便禁不住自言自语。常常念叨的一句话是:
“风水转了,叫通天岩的风动石给压住了!”
说来也怪,自入秋以来,赤眉山的通天岩就一直被云雾包裹着,偶尔也只露出一个元宝似的岩顶。通天岩下的青云白雾终日不散,看上去犹如一条龙、一只凤,在浅沼和岩隙里辗转匍行,不得伸展,也飞腾不起来。这为肖跛子的说法提供了佐证。
为此,肖踱子内心惆怅得不可形容。
早初,肖跛子曾跟人讲过:竹江镇的好风水正应在“腾蛟起凤”这四个字上,祥云瑞气皆从此生发。一个古腾蛟,一个周起凤,风云际会,珠联璧合。因此,只两年光景,就把个竹仙镇乃至古城的天地翻了个儿。那时辰是啥样光景啊。
五年前,在赤眉山上的观音洞,共产党人周起凤同山大王古腾蛟结拜了生死弟兄。是夜,月逢十五,天悬金轮。古腾蛟叫人在月下立起香案,烧起三柱素香,插进宣德香炉。二人刺臂歃血、将血酒共饮而尽,对天盟誓。誓日:“苍天在上,明月可鉴,今日之夕,古腾蛟、周起凤二人在赤眉山观音洞结拜为生死弟兄。吾等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方今之世,豺狼当道,为富不仁,生灵百姓命同草芥。我兄弟二人结于祸患,起于危难,为铲除人间不平,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周起凤小古腾蛟两岁,自然以古腾蛟为兄。
观音洞结拜,不能不说是竹江镇乃至整个古城革命形势发展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从此诞生了古城第一支由共产党领导的农民革命武装。
在下山之前,古腾蛟去普渡寺里抽了一签,上说:“百花魁首牡丹,还魂草中灵芝,谁人解得东凤语,燕来还衔春泥。”
周起凤便说是好卦象。说牡丹主富贵,灵芝祛百病,有东风然后燕才来嘛。古腾蛟让周起凤也打一卦,周起凤说:不必了,命不是算出来的,命是革出来的,革命革命嘛,坚决革命才有好命。
古腾蛟笑说:“我强不过你。”当天就拉了队伍同周起凤下了赤眉山。打出的旗号是“中国工农红军古城独立团”。下山头一仗,便把个竹江镇打得炸子开花,把邹文绚打到城里避难去了。竹江镇便成了共产党的天下。苏维埃政府的牌匾亮堂堂地往高门楼上一挂,千头喜鞭就响成了一片。
那年的春节破天荒过了一个好年。分了土豪劣绅的谷,家家便有得吃,人人喜洋洋。于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联袂而来给红军独立团拜年。独立团的团部就设在邹家词堂里,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全部扫地出门,高高挂起的是马克思和列宁的像。老俵们兴致勃勃地研究了马克思的胡子和列宁的前额。那时候,古腾蛟才知道马克思和列宁其实都不是中国人。大年初一,热闹的地点转到了岗头古婆婆家的茶亭。早一天,独立团刚刚开过了“联络九镇十八圩举行暴动,响应攻打古城”的军事会议。肖跛子参加了那个会,现今在竹江镇靖卫团当团副的刽子手章义也参加了那会。当然,那时的章义还不是现在这个刽子手章义。后来被章义惨杀在土地庙里的老钟头钟万财当时也活得旺盛,驼着个背,忙碌地钻出钻进,把祠堂里的两只木炭火盆子升得红通通的。年初一,周起凤、古腾蛟和独立团的干部们来到古婆婆家茶亭饮茶。刚下了一场薄雪,长岗头白茫茫一片,空气清冽干爽。赤眉山的雪远望上去呈现出一片赏心悦目的晴蓝,并被淡淡的氤氲所缭绕。一边暖着手炉,一边呷着热茶,观赏雪景,不能不说是一样极美的享受;况且早一天还开了那样的会;况且竹江镇四乡的所有铁匠铺里的炉火正烧得通红,正连日连夜打造刀械枪矛;况且手持红缨枪的儿童团正在各个道口放哨查路条,而婆娘子们正在“叽叽呱呱”地剪着“革命头”,赤卫队员们也在晒坪上列队操练……
喝着茶,有人就提议:请古团长给大家表演一套功夫助助兴。其实是都想目睹古腾蛟在山寨里的厉害。
“罢了罢了。”古腾蛟连忙推辞说,“露什么丑哇。这年头,咱还得凭这玩意儿吃饭。”古腾蛟说着把一支德国造的大镜面驳壳枪往茶桌上一放。
周起凤眼珠子一转,立刻接着阐述了一番革命道理:“老古言之有理。革命靠什么?一靠组织起来,二靠武装起来。你打狗手里还得拖根棍子,没有这宝贝疙瘩就压不住邪气,你穷咋唬几声就能把邹文绚咋唬跑啦?”
众人皆日是。
说来也该古老三倒霉,偏偏在那个时候顶着一只瓦盆踏雪走上岗头来。古腾蛟拿眼角扫了一下,没待众人反应过来,“砰”的一枪,就照古老三的脑袋放过去。顶在古老三头上的那只瓦盆顷刻碎飞八片了。受到突然惊吓的古老三咕咚地坐在了雪地上。古腾蛟却哈哈地朗声大笑了。在一旁的众人好半天才醒悟过来。觉得这是这是好悬乎的,要是稍稍偏差一点,哪款真吧是好玩的事了。
周起凤更觉得古腾蛟这举动不但唐突,且很带着些匪气,却又不好当面说明,以扫了古腾蛟的兴,况且所幸古老三皮肉没伤着丝毫,只是跌疼了屁股。
古腾蛟上前去搀古老三。
古老三一反常情,兔子咬人,揍了古腾蛟一拳,还骂了一句:“操你妈!”
众人把古老三哄劝到茶亭下,周起凤才替古腾蛟说:“古老三啊,你还算运气好啊,那次我上山找老古,要不是老古吃醉了酒,我的命都搭进去了。那可不是个瓦盆子了,那是这么大个土疙瘩儿。”
古腾蛟顿然脸红了,讪讪地笑。
周起凤对古老三说:“老三啊,你受到这样的惊吓,可不能饶他,得罚他一样事做,哪能白白受了惊吓,你说是不?”
古腾蛟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是周起凤在众人面前给他一个梯子下。于是便潮古老三打躬作揖道:
“老三,我认罚,你说吧,是罚吃还是罚喝?”
“美得你!“古老三悻悻然咕哝,斜眼左右逡巡。
众人也起哄。
正这时候,古婆婆家的黄狗正好从屋里踱出来。
古老三立时有了主意。“这么的吧,你是咱团长,也不好太难为你,难为了你,周政委和大家也同我过不去。我不难为你,我只让你同这黄狗赛一程跑。你要跑得过它,咱们两厢拉倒,你若跑不过它,那这事还不算完。”
“就这?”
“得有个号令。”古老三有板有眼,从衣兜里摸出一挂鞭炮来,叫众人去捉了黄狗,将鞭炮绑在黄狗尾巴上。周起凤和众人连声称妙,一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
古腾蛟表情夸张地嚷起来:“古老三!你奶奶的,你这不是存心要老子的命啊l”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周起凤说,“难道你想反悔不成?”
“罢罢罢,婊子崽儿的,死活就这一回了。”古腾蛟说着,将青布棉褂三两把脱了往后一甩,只剩了贴身穿着的一件盘云排扣对襟汗褂,两条椽木般的胳膊整个儿袒露在外,看着净是些鼓棱起来的肉腱子。他将腰里的七尺汗巾系扎过,踢脚甩臂,活动了一下筋骨,“哈哈”地深呼吸一阵说:“好了!”
点燃爆竹之前,古婆婆家的黄狗显得很不安,总想掉过头看看尾巴上有什么。众人笑黄狗的憨态,心里也都有着悬念。古腾蛟站直身子,斜睨古者三拿着半截香头点爆竹的笨拙动作。爆竹的药捻子“嗤溜溜”地点燃了。一挂浏阳鞭炮蓦然“噼啪噼啪”炸响。黄狗大惊,朝着下岗的小路“嗖”地射出去。
“跑!”古老三喊了个尖声。
古腾蛟追着黄狗去了。
众人如雷的呐喊震得古樟上的一群麻雀霰弹样飞起在岗头的天空上盘旋。
那真是极特殊有趣的场面:黄狗在前没命地飞蹿,古腾蛟在后穷追,众人又跟在古腾蛟后面追。那受了惊吓的黄狗蹿如流星,遇坎越坎、遇沟跳沟,尾巴上的浏阳鞭炮连连爆炸,炸得一路蓝烟,炸得狗屁股成了一片闪烁的黄色火光。古腾蛟也发疯了,甩开两臂趁风飞跑。这么多年在赤眉山上钻出钻进,早练就了飞毛腿功夫。你若在山中与他劈面碰上,能追他三十步的就算是好汉了。从长岗头追下镇里的石街,从石街追过邹家祠,堂追过高门楼大宅,又顺着红砂石大车道,一直追到清竹江边。镇里的男女老少都被惊动了。晒坪里的赤卫队员们也停了训练,朝古腾蛟齐声呐喊……
薄雪覆盖的山野里,古婆婆家疯跑的黄狗和追着黄狗疯跑的古腾蛟都分外醒目。渐渐,众人瞧见那黄狗左右摇晃着了,而古腾蛟却一直朝前冲刺,已经超过黄狗有一步之地。蓦然,清竹江边的一棵黄桷树下,钻出一个身穿紫花袄的姑娘,端着一盆湿衣,提着一只棒槌,自然是从江边的棒布石上捣完衣才回来的。两下里闪避不及,撞了个着实的满怀。古腾蛟眼明手快,一把揽了那姑娘,二人在落雪上打了一串滚。丢手坐起,古腾蛟一瞧,那姑娘一张鹅蛋脸,胭脂腮,水汪汪一双勾魂的眼睛里,惊恐还未退去,血色充盈的嘴唇惊讶地翕开着……
古腾蛟问姑娘摔疼没有,姑娘才觉着是摔疼了,手里的棒槌早不知扔到了哪里。古腾蛟把湿衣收罗进铜盆,把棒槌找了来还给姑娘,至于古婆婆家的那只黄狗则早忘置脑后了。姑娘从雪地上爬起,脸儿通红如烤了火,窘窘地瞅了古腾蛟一眼便擦身走过,从黄桷树下飘然去了。
古腾蛟之后才知道这姑娘叫莲妹,是竹江镇里数一数二的山歌手,大家都管她叫“山歌妹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