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流彩】紫花窗帘 | 作者 徐方芳
我以为明代小品文家中,最善于写人绘物达情叙事的莫过于张岱,而张岱的诸多传世之作中,最为卓绝高妙的要首推《湖心亭看雪》。
《湖》全文不过两百余字却写得有始有终,有起有伏,简洁而不空洞,细致而不繁琐,亦平亦奇,似梦似真,结尾处以一句笑谈戛然而止,余韵却在篇外,《湖心亭看雪》,讲什么的,当然是湖心亭看雪了。
若仅限于此,《湖》也不过是一篇完美的记叙文。问题在于《湖》之绝妙,绝不限于文字功夫,而是在于这百余字对于其心迹的表露,对其灵魂的折射。
张岱聪颖过人,目光深邃,所以他待人接物,总能入木三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对于西湖他有过一段独到的评价:
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后倚门献笑,人人得而蹀躞之,人人得而蹀躞之,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清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
此言道破了西湖在众人心中的真实地位,她并不是芸芸众生时时记挂,魂萦梦牵的地方,而是在她美丽时则亲近她,在她平淡时则离弃她,一般人游西湖,观的是苏堤繁花似锦,莺穿柳带,品的是平湖秋月明如镜,映日荷花别样红,即使看雪也要看断桥残雪,明媚天光中片片残雪压断桥,如点点花瓣,也是繁华未散的影子,所以大雪初霁的西湖是清冷寂寞的。
而此时张岱却来了,所见的是“凇沆荡,天与云、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寂寥呀,面对寂寥张岱比柳宗元来得豁达高远,柳独钓寒江雪的顾及有点过于孤芳自赏,一副小家子气,张岱却是洒脱超然的,未流露一点物喜己悲之清天地鸿蒙,他承给我们的是大境界,世事沧桑,人也常常禹禹独行,张岱优游其间心情是兴奋的。
就是带着这样的新情,张岱上了湖心亭,却见他人已捷足先登,煮雪烹酒,邀之共饮,这是平淡中突兀的一笔,把故事推向了高潮,有几份传奇色彩,恍然若梦,待到张岱借舟子之口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才不禁叫绝,张岱遇到知音了!在此处张岱又处理得比范仲淹“微斯人吾谁与归”要含蓄,范之言有写自我标榜,故作清高,张岱则是低调内敛、不作张扬的。轻描淡写,有点类似志摩康桥作别,挥一挥衣袖不带有一片云彩。
两个“痴”字,足见张岱湖心亭看雪巧遇知音之幸,也透露了张岱对西湖的万般眷恋痴狂。与其说能与自己一样雪天游湖是知音,莫如说西湖是张岱的知音,张岱在《西湖梦寻 自序》中说“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由此可见,张岱早已把西湖当作梦的皈依,灵魂的家园。
西湖与张岱是有几分相似的,有绮丽繁华之日,也有清冷寂落之时,只不过西湖的热闹冷清周而复始,张岱的流金岁月一去不回,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张岱与西湖都是经历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享受得起钟鸣鼎食之喧闹,也耐得住门可罗雀之寥落。正因为如此,张岱会在春和景明时来,分享一下西湖的愉悦,也会在大雪数日,人迹罕至时来,与西湖默默相对,无声似有声,西湖是张岱的安抚,也是张岱的精神的寄托。
《湖》是写在西湖宁静时的文字,也是写在张岱清醒时的文字,张岱的心性与人格也可以从中大幅度地显露出来。张岱前半生宝马轻裘,后半生穷困潦倒,他把这归之于梦,但这不是悲观的宿命,而是一种从容应对处变不惊。雪天游湖是一种执着,睹物不悲是一种超然,类痴似狂是一种纯洁率直,至此,我们已经不难看出张岱的豁达乐观,和对生命的无限热情尽在此篇中了。
正因为这样的品性,张岱才能拿出“大梦将悟,犹事雕虫”的勇气,用一生的时间去关注世间的人和事,所以才能洞悉《西湖七月半》缭乱繁华后的穷形尽相,所以才能捕捉《柳敬亭说书》的入画出神,所以后人感叹,晚明文坛有张岱作结乃一大幸事。所以他众多追忆往事描绘现实的作品成了我们解读当时社会的史料具有了永恒的生命力。
张岱说过,他的作品是痴人说梦,言下之意,会其真意者甚少,想必《湖》也在其中吧,此中千般深义也不是平凡如我辈者所能理解的清的。半生荣辱遭际,一条心路历程,个中滋味谁人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