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见的唐代隶书墓志——史惟则书《裴系墓志》
中国古代书法，至有唐一代，诸体咸备，风格纷呈，极一时之盛。赖以传承者，多为石刻。近年来，河洛地区发现和出土唐代碑志甚夥，其中不乏书法艺术珍品，今见史惟则书《裴系墓志》即为一例。
《裴系墓志》首题：“唐故大中大夫、河南少尹、上柱国裴府君墓志铭并序”。中岳野人段谅撰，朝议郎行阳翟县丞史惟则书。刻立于唐玄宗天宝六年（七四七）十一月十七日，近年河南省洛阳偃师市出土。墓志拓片高七十六厘米，广七十六点五厘米。隶书，三十行，满行三十九字。有盖。志盖逯顶，四刹饰纹。逯顶拓片高四十一厘米，广四十三厘米。楷书。大小两种型号字体。大字为志题，三行，行三字，计九字，曰：“唐故河南尹裴公墓志”。小字为署款，一行十三字，曰：“堂弟右清道率府仓曹参军衮题”。其中“参军”二字已泐损，唯见“参”字上部存“厶”残笔痕，以唐官制可推知为“参军”二字。
志文如下：
唐故大中大夫、河南少尹、上柱国裴府君墓志铭并序
中岳野人段谅撰朝议郎行阳翟县丞史惟则书
公讳系，字系，河东闻喜人也。秦始征晋，既置官司之兵；汉闻平越，遂改桐乡之县。星居毕昴，律当夷则。衡镜之官，尚书定于士品；水土之职，司空辩于舆图。茂实英声，公之先也。钟鼎之族，卿相之门，历代有之，备乎史籍，可略而言也。曾祖纬，皇祠部郎中。祖琰之，皇仓部郎中，赠鸿胪少卿。父勔，皇右金吾卫长史。偕卓异能贤，绍复丕烈，公侯继踵，冠冕连镳。公即金吾长史之元子也。温恭在性，孝义为心。室为君子所窥，门为长者所问。弱冠，丁府君忧，指苍断骨，寝露屠肝，痛结终身，哀缠过隙。服除，以调补斋郎出身，公恶之，谓人曰：若不藻翰擢于词场，吾终不为也。便焚告牒。譆时不可失，故尽心以属文；名不可废，故怀忠以干禄。不逾一载，抟羊角之风，上龙门之水。秀才高第。词林称文伯之宗，朝廷振金玉之响。伏人之口，伏人之心。其冬又拔萃及第。明主分职，本资匡政。天官擢秀，事在登科。拜秘书省校书郎。披展图书，考合同异，探讨今古，纵容翰墨。遂遭内艰，声发气绝，骨立杖起，泣血涟洳，殆乎灭性。服阙，拜盩厔、长安二县尉。银钩洒露，仙台列宿，利剑无留，剖曹成务。拜太常博士。玉帛罇俎，能宄庄敬之源；金石笙镛，必移风俗之化。迁太子司仪郎。清蝉悍貂，寔惟储友。正人端士，允膺宫寮。迁户部、右司二员外，主爵、兵部两郎中。天阁三休，云台四绝。垂缨建礼，挥翰紫宸。揽喉舌之枢要，总文昌之管辖。迁谏议大夫。事君亮直，有犯无隐。沃心知道，有符鸿羽之资；逆耳献忠，无复龙鳞之忌。迁国子司业。尊儒敬学，悦礼敦诗。金华誉闻，石渠名盛。迁太仆少卿，龙旗四牡，所以明其贵贱；翚服六珈，所以辩其章制。迁河南少尹，爰命卿士，以尹王都。进贤赏功，擒奸决讼。爱如其母，训如其父。中吕月为使长安，俄而遘疾。无欣赖于针石，有谢生于自然，启足启手，神色不变，命不可赎。呜呼哀哉！天宝六载夏五月旬有八日，奄化于西京延寿之里第，春秋五十有九。东京闻之，舂为之辍相，巷为之不歌。公之夫人，陇西李氏，金吾将军承嗣之季女也。星津诞质，月桂垂芳。清雅韵于仙琴，柔顺规于荇菜。久合乘龙之契，早闻和凤之音。未及长年，先公下世。诗言异室，礼云同穴。以其载十一月十日合葬于缑氏西原先茔之左，礼也。公藻身浴德，游艺依仁。有王夷甫之风，不言财利；有阮嗣宗之器，不言人非。属思风骚，研寻鲁史，著诗赋廿卷，以行于代。美绩与星汉同悬，芳尘共江河竟远，立言不朽，其在兹乎？自公退食，乐天知命，赏兼朝野，趣入烟霞。故旧不遗，新知莫弃。秋临南浦，春望东溪。对玩琴觞，留连风月。谓德友曰：杜预沉碑，遂还故里；张衡作赋，便乃归田。常慕古人，因欲罢职。何图天道茫昧，生灵遄谢，琴台永别。嗟乎！孔明书楼独存，悲夫！王粲先无胤子。早丧齐眉，养堂弟息济为嗣。汪瘵声绝，号泣体枯。令弟右清道仓曹衮亲与凶事，哀情痛骨，孝义摧心。远日有期，送络以礼。铭曰：
劳我以生，休我以死。卜其宅兆，坟安缑氏。三河郊内，七星分里。与秦同族，封邑闻喜。为国忠臣，承家才子。夫君令望，古贤方拟。政闻善术，名传良史。镜殁泉台，玉埋蒿里。山秋月照，野暝云起。草殖荒凉，松生猗靡。吴札剑挂，滕公马止。贞石长存，斯文不毁。
志载：“公讳系，字系，河东闻喜人也”。河东闻喜（今属山西），裴氏郡望，唐时为卿相之地，显宦多多。志载：“曾祖纬，皇祠部郎中。祖琰之，皇仓部郎中，赠鸿胪少卿。父勔，皇右金吾长史”。裴纬、裴勔，迹不见史传，志载可补阙。裴琰之，《旧唐书》卷一百《裴漼列传》云：父琰之，永徽（六五〇—六五五）中，为同州司户参军，先是，州中有积年旧案数百道，在刺史李宗义的督逼下，琰之命书吏数人，连纸进笔，斯须剖断并毕，文翰俱美，且尽与夺之理，由是大知名，号为“霹雳手”。裴琰之后为永年令，有惠政，人吏刊石颂之。史记历仓部郎中，志亦载“为仓部郎中”，与史相合。又志载“赠鸿胪少卿”，则不见于史，亦可补史之阙。据史记与志载得知，裴漼与裴勔，俱为裴琰之之子。裴漼应大礼举，拜陈留主簿，历吏部尚书、太子宾客等职，以不阿权贵，有名于时。志主裴系，为裴勔之元子，即长子，其必有弟。他少有大志，以调补斋郎出身。却不愿意当此官职，而属意于藻翰。秀才高第，又拔萃及第。拜秘书省校书郎，历周至、长安二县尉，太常博士，太子司议郎，户部、右司二员外，主爵、兵部两郎中，谏议大夫，国子司业，太仆少卿，终官河南少尹。凡履十四职，皆可有补于史。志主“披展图书，考合同异，探讨古今，纵容翰墨。”属思风骚，研寻鲁史，著诗赋廿卷，以行于代。可见其富学善著。其祖裴琰之依柱判案，词理纵横，文华灿烂，手不停辍，落纸如飞。其父之兄（或弟）裴漼，长于敷奏，又善诗，诗作《全唐诗》有录。于此知裴系之学，应有家学。裴系早年丧妻无子，以堂弟之子济为继。天宝六年五月卒，其年十一月与妻李氏合葬于缑氏。缑氏，今属河南洛阳偃师市，域内缑山北邻府店村，有裴姓人家，世代聚集于此，现有数千人之众。
撰者中岳野人段谅，未知其人。度其所署，段谅为姓名，中岳野人为号。中岳嵩山，在今河南登封市境内。以“野人”自称，可见其性狷介，应为登封一带散闲之人。杜甫官检校工部员外郎，自号少陵野老。段琼或曾有宦履，也未可知。览观志文，文笔俊隽，多用典故，且涉朝廷规制，非博学并有不凡经历者，难以为之。唐制河南少尹与京兆、太原少尹，皆秩从四品。能与书法名家史惟则共为朝廷大员撰、书墓志，段谅的文学地位和影响可以想见。
书者史惟则，声名大隆，书史多有记载。但关于他的名字、籍贯、生卒年月，书史论者说有异同。唐、宋诸书史，直言惟则。明陶宗仪《书史会要》云：名浩，字惟则；今人祝嘉《书学史》谓：原名浩，字子华；朱关田《唐代书法家年谱》谓：字向。又有资料绍介称：字天问。未衷一是。其籍贯一说广陵（今江苏扬州），一说吴郡（今江苏苏州）。一九八〇年河南洛阳出土苏预撰、史惟则书《管元惠碑》，署“杜陵史惟则书并篆”。杜陵（今属陕西西安）为史氏郡望。史惟则自书，应不有妄。关于他的生平履职，资料显示，在玄宗开元（七一三—七四一）、天宝（七四二—七五六）年间，历伊阙尉、集贤院待制兼校理、殿中侍御史、直贤学士等职，人称史御史。此《裴系墓志》史惟则署“朝议郎行阳翟县丞”。朝议郎，文散官，正六品上。阳翟（今属河南禹州市）为畿县，丞正八品下。唐制：高品级兼管低品级本职者曰行。此时的史惟则，以高品级的朝议郎兼管低品级的阳翟县丞。至于他的生卒年月，史著论说皆语焉不详。多种资料显示，他的履官和书法活动主要在于开元、天宝年间，约卒于代宗大历三年（七六八）之后。关于史惟则的基本情况，尚有极大的考证和研究空间。
史惟则与韩择木、蔡有邻、李潮并为唐代八分亦即隶书四名家。历代书论，都对其有着极高的评价。唐窦臮《述书赋》云：“史侍御惟则，心优世业，阶乎籀篆。古今折衷，大小应变。如因高而瞩远，俯川陆而必见。”唐吕总《续书评》喻其书如“雁足印沙，深渊鱼跃。”宋朱文长《续书断》列其书入能品。宋陈思《书小史》谓其八分书：“颇近钟书，发笔方广。字形峻美，亦为时重。又善篆籀、飞白”。明陶宗仪《史书会要》称其书“如王公大人，进退有度”。明赵崡更于《石墨镌华》中赞其书为开元间八分书第一手。诸说不独称赞史惟则的八分书，对其篆籀飞白书，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这似乎与他的家学有关。《述书赋》谓史惟则父白，谏议大夫，善飞白。《书小史》亦谓其父善飞白书，弟怀则善八分。史惟则的传世之作屡有发见，以《大智禅师碑》最为著名。赵明诚赞称：“老劲庄严，此书骨力参以和缓之致。”王世贞曰：“行笔绝类《泰山铭》而缜密过之。”此外尚有《龙角山元元宫碑》《庆唐观金箓斋颂》《李楷洛碑》《大照禅师碑》《舞阳侯祠堂碑》《刘飞造像记》《凉国夫人碑》等。新出《管元惠碑》，书法清秀隽健，浑轻遒丽。碑额亦由史惟则篆写，可见其篆书面貌，体态修长婉约，笔划端部尖利。能为丰碑巨碣书丹，不仅彰显了史惟则的高超书艺，同时也说明了他在当时的书法地位不凡。此外，尚有其书写的《韦元甫墓志》《辛旻墓志》《窦夫人墓志》等，皆为难得的书法艺术佳作。新近出土的《裴系墓志》，是史惟则又一稀见的书法艺术珍品。
唐代墓志，多为楷书写成，行草书和隶书较为少见。尤其是名家书写的行草书和隶书墓志更加少见，因此也显得尤为珍贵。此《裴系墓志》，尺寸阔大，通篇隶书，二千余字，仅有数字笔划有损，字字精湛，满纸生辉。从风格上讲，它不类于汉时《张迁碑》《石门颂》等的苍茫浑朴气象，却不乏《礼器碑》《曹全碑》的淸峻之风。虽然受到唐代隶书时风的影响，在一些字的笔划上有所添增变异，但总体上清朗可观。他书写的《管元惠碑》天宝元年（七四二）刻立，此墓志书刻于天宝六年（七四七）年，二者相隔数年，在书法风格上颇为相似。后者在结体上字形方正略扁，上密下疏，宽博开张。笔划清朗劲健，少有提按。惟逸出之笔，长撇大捺，极尽开张之能事，更见舒畅。此志书法，尚可道者，还有笔势。展览全幅，整体的工稳方整，给人一种舒缓赏心的感觉。不期在某一行的某一字，却别出新裁，陡现出欹侧之势，似倾还直，若斜又正，于突兀中又显示出了整体风格的一致。宛若平静水面，倏尔卷出若干旋涡，荡出的是一种别致和生气。如第六行之“在”字，将上面的一横，写作一个斜划，右撇翘起，左边的竖笔，改做一个长点，极显活泼之势。第七行之“身”字，上部左倾，几将仆倒，而一个长撇，腾然而起，如挽狂澜，扶斜归正。余如第十一行“殆”字、第十五行“君”字，以及此后的“呼”“风”“卜”“存”等字，莫不以险制胜，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力。这不能不说是史惟则隶书书法的高妙之处。
题盖者裴衮为裴系之堂弟，官右清道率府仓曹参军。右卫率府，唐东宫掌兵仗、仪卫的机构，为东宫十率府之一。仓曹参军，王公府、军府、京畿府佐官名，下掌公廨、庖厨、仓库、租赋等事。唐诸王府、诸卫率府并置仓曹参军一至二人。《武德令》亲王府参军从七品，是一个秩级不高的官吏。查唐代书法史资料，未检得裴衮其名。然观其所题墓志盖书法，端庄蕴藉，有庙堂之气。他与书法大家史惟则为《裴系墓志》一题志盖，一书志文，璧联珠合，相映成辉。二人或早有交集，裴衮其时亦应有书名。
《裴系墓志》的面世，为中国古代书法艺术宝库，又添一珍。
图文原载《书法》杂志2021年第3期
原标题：《史惟则书<裴系墓志>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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