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佩恩的花 | 戴维·卡帕尼

拍花的摄影师不少,科特兹的花温情沉静,坎宁安的花细腻柔和,梅普尔索普的花冷艳孤绝,荒木经惟的花生死爱欲交织。欧文·佩恩(Irving Penn)也专注于花,在他的注视下,花似乎超越了它本身。“花不会永恒,我们亦然,除非我们繁衍后代,这和摄影没什么不同。”

《欧文·佩恩的花》是戴维·卡帕尼为欧文·佩恩的书《花》写的文章,该书于2015年由伦敦汉密尔顿画廊和欧文·佩恩基金会共同出版。

欧文·佩恩

欧文·佩恩的花

文 | 戴维·卡帕尼

欧文·佩恩的照片因强度克制的结合而与众不同。于是,他的肖像和静物有别于渴望“艺术”的摄影师和时尚界喧嚣的魅力,他长期活跃于此。佩恩的作品是宁静的绿洲,一方让人自由徜徉、沉思的天地。

我们的时代充斥着摄影花招,其中,光常常是炫技而非展示的手段。在注意力停留的一瞬,照片无需比一夜情更让人兴奋。佩恩的闪光点正好相反:平衡、完美,极度勤勉和深思之下来之不易的作品。他对工作的重视大家有目共睹,但这并非目的。最重要的是,他的摄影服务于他的主题。或者更准确地说,这符合他对此的复杂回应。佩恩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明白一个人看世界或看照片的表面越久,它就显得越陌生。表征之美是他的理解路径。正如静水流深,佩恩思考得比大多数人都深入。

我们能找到欧文·佩恩拍摄的每一张花卉照片,它们曾被印刷出版。这本图录充分体现了他一以贯之的持续创作以及对植物的好奇心,这贯穿他职业生涯后期。他以令人困扰不安的一致性闻名。佩恩在相对年轻时就达到了艺术上的成熟,几十年来保持着对自己的严格标准。这非同寻常,摄影师在媒介艺术史上的大部分作品都是 “连续得分”[约翰·萨考斯基(John Szarkowski)曾如此描述],通常维持不了几年。佩恩从1967年起开始认真地拍摄花卉,彼时,他已经积累了近三十年的拍摄经验。他已经准备好迎接花卉拍摄所要求的至简挑战。在接下来的七年里,他每年都为《时尚》杂志12月刊拍摄风格迥异的照片。此后,他又回归该主题。很难区分佩恩在20世纪60年代和21世纪拍的花。与静物画画家夏尔丹(Chardin)和莫兰迪(Morandi)一样,佩恩围绕着他珍爱的主题,找到了简单平淡之中的宇宙。

摄影媒介的决定性特征之一是它宛如玻璃般透明、专注的凝视,我认为佩恩对此有直觉。他很清楚无论摄影在绘画和肖像上与绘画有多相似,媒介之间的差异仍是深远的。当我们看到卡拉瓦乔(Caravaggio)或科坦(Cotán)静物画中的小水滴时,我们知道自己在观看绘画。但若是佩恩拍摄的花卉照片上的一滴水呢?它究竟在哪儿?是什么?这张照片没有引人注目的外观,水滴穿过图像,将落在何处?一朵真正的花上面?还是它理想的替身?这是海市蜃楼,是对不存在之物的幻想。佩恩的照片如此清晰、澄澈,几乎让人产生梦幻般的幻觉。

这种效果在一定程度上与他的技巧有关,但这也是花卉体现在我们身上的东西,它们在我们的文化和经济中占据着复杂的位置。花的天性是吸引,但从生物学角度而言,无论我们多么喜欢和种植花,并将其作为某种符号互赠,我们都不是它所吸引的目标。人类的欣赏完全是次要的。对我们而言,花完全无关紧要,它们不在乎,但是我们并没有对他们漠不关心,花玩弄了我们所有的欲望和任性。

事实上,花已成为多重象征,从欢乐喜悦到悲伤忧郁。这足以说明,它们无法被简化为一种文化或是摄影师试图强加其上的意义。像照片一样,花超越言语,将它们纳入言语是徒然的。我们对形式和颜色的生理反应无法完全转化为心理反应(清晰的意义、语言、可理解的情感)。它们的能量总有富余,难以被利用或发挥作用。无论一朵花怎样被照料、栽培,它依旧狂野。

就这方面而言,安东尼·韦斯特(Anthony West)的准确论述很重要,他的文章经常和佩恩的花一起出现在《时尚》杂志中。他于1967年开始讲述“郁金香热潮”,一种1634年到1637年困扰荷兰商业社会的狂热现象。稀有的郁金香球茎可以换来大量的钱,几乎成为一种货币形式。(如果货币不是短暂生命中迟迟未兑现的权力和快乐,那又是什么呢?)韦斯特的文章题为《郁金香的渴望》(Lust for Tulips)。到了1970年,韦斯特和佩恩开始关心兰花不寻常的性暗示,欲望变得更加直率。在佩恩的注视下,兰花可能被误认为是螳螂或其他无法解释的深海生物。它们美得怪异,佩恩在他的照片中表露无遗。他们让我想起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在他伟大的超现实主义小说《娜嘉》(Nadja,1928年)结尾的一句话:“美是痉挛。

《眼镜店橱窗》

此刻,我的桌子上放着第一期《作品集》(Portfolio,1949年)杂志的副本,这本杂志的艺术总监阿列克谢·布罗托维奇(Alexey Brodovitch)打算把它打造成有史以来最美的杂志。此次刊出的欧文·佩恩的十页版面远非如此,以一张十年前拍摄的照片《眼镜店橱窗》(Optician’s Shop Window)开场,是22岁的佩恩在街上散步时发现的人造眼球。在被超现实主义吸引的摄影师中,表现极端、神秘、人们视而不见的视角稀松平常。佩恩的肖像与那个特定的“运动”毫无共同之处,但是他深知自己选择的媒介从未真正脱离超现实主义。正如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很久之后所言,摄影本质上是超现实主义的,因为它用另一个版本的现实取代了现实。它承诺接触真实,却延缓并取代它。这是一个可怕的诡计。佩恩以最不可能的方式探索了这种品质:通过完美。

任何艺术形式都无法实现完美,即使它的追求既崇高又谦卑。此外,尤其对摄影而言,完美可以呈现出几乎颠覆性的一面。照片越完美,就越不真实。它越不真实,外观就越不可预测。当摄影师的技术和主题趋于完美时,图像似乎从我们身边溜走了,进入一个奇怪的不确定区域。代表欧文·佩恩照片的宁静和克制的外观只会促成这种滑动。我在看什么?事情果真如此吗?清晰也会自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佩恩的摄影与勒内·马格里特(René Magritte)或乔治·德·契里柯(Giorgio de Chirico)的超现实主义静物油画具有同等魅力。在Portfolio杂志的同一篇文章中,佩恩用一系列评论介绍了他的作品,其中一些评论直接指向超现实主义:“从德·契里柯形而上的绘画中,我了解到它的本质是物体的处境。也是从他那里,我明白了物体的位移所产生的张力是如何有效地作用于拍摄过程的。”

通常情况下,佩恩将他的花置入一片空白的“情境”,远离它们的自然生长环境。它们周围是完美无瑕的白:纯工作室、纯页面、纯照片和纯视觉的空间。

每朵花都是完全独立的,当两朵或更多的花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时,只是为了突出彼此的细节。佩恩无意找出最能代表花的种类或者编写植物学指南或分类索引。在所有令人不安的怀疑中,每张照片都是一次独特的邂逅,都有其特质。有时这些花显得拘谨端庄,它们的花瓣在覆盖内部器官的同时也展现自己。但是安东尼·韦斯特提醒我们,哪里有花,哪里就有性繁殖。所以佩恩必须超越羞怯的扇舞,超越面纱。他最有冲击力的照片是花的内部。表面之下,美还有另一种超凡脱俗的魅力,于此,丑陋和诱惑难以分离。

安德烈·布勒东出版《娜嘉》那年,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为他写了一篇题为《花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Flowers)的短文。人类和花朵在吸引的问题上惊人的相似:

人类爱的对象从来不是器官,而是拥有器官的人。因此,将花归于爱很容易解释:爱的标志即是从雌蕊和雄蕊转移到它们周围的花瓣上,人类习惯于这样的转移……此外,即使是最美丽的花朵,它们的中心也会被多毛的性器官破坏。玫瑰的内部与它的外在美完全不相称,如果一个人撕下花的所有花瓣,剩下的只是一簇黯淡无光的花蕊。

佩恩有时会破坏他的标本,他以一种如此可爱和专注的方式行事,像一个孩子通过系统地毁掉一朵花来了解它。她爱我,她不爱我。到最后,这朵花成了碎片。被佩恩破坏的花朵的照片具有这种仪式感,可以看出他对凌乱的残骸和原始事物同等着迷。

《冰岛罂粟》

2006年的《冰岛罂粟》(Iceland Poppy)是在他去世前三年制作的,当时他92岁。奇异的碎片有序的排列在网格中,毫不避讳网格不存在于自然界中的感觉。我们可以整齐地种花,或者在它们腐烂后将它们整齐排列,但花就是花。而且,它们的枯萎通过灿烂的怒放被宣扬。它们不会永恒,我们亦然,除非我们繁衍后代。而这和摄影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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