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十六章 蓬莱天近一身遥·鬼魂
云天赐暂不与属下联系,他虽然收住屠杀,江湖中结下的冤仇已远不为少,他的银发异相十分显著,一旦失去保护落单于人,也就随时陷入危险之中。偏是这人高傲执拗,说甚么都不肯稍作改装,裴旭蓝只得同他朝息夜行,这一来,便落后于清云了。
少年世子一向对裴旭蓝颇有吃醋犯酸的戒备,但小妍生死茫茫,他心中实有千言万语欲待倾诉,难免便将眼前这人当成知己,行来无事,听旭蓝说起从前之事,说到她爱笑爱闹,如何的顽皮生事,接连闯祸,讲到在万松林恶作剧,引诱数十剑灵一股脑儿跌下泥坑,忍不住哈哈大笑。
裴旭蓝唇间也漾起笑意,叹道:“只可惜……只可惜……”
云天赐心中泛起一丝古怪:“这人真奇怪,若说他对小妍好,可是他对我和小妍的关系,似乎也不怎么生气失望。若说他无意,小妍有难,他却恨不得以身相代。”因说:“小妍一生遇到那些困厄,均能转危为安,有惊无险,少时尚且如此,何况现在,我猜她一定安然无恙。”
裴旭蓝摇摇头,想说他太乐观,只是自己心中何尝不是如此盼望。
云天赐道:“你还记得那天早上,金风堡寻到我的剑,还有另一样物事?”
裴旭蓝道:“嗯。”
“我想来想去都很奇怪。咱们离开河岸未久,当时周边没有人,如果是咱们向镇里时有人过去,也该途中遇见。可是,我想,我们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人。这是其一。其二,他们找到了我的剑,还有一样,我猜是小妍的随身之物,所以才能很快断定小妍遭遇不测了,可是,那两件物事多半落在河边芦苇荡里,小妍的东西,甚至可能在河里打捞上来的,不然如何确定小妍落水了?从咱们离开河岸到镇上,能有多久,怎么能够一寻便有?”
裴旭蓝随之惊疑起来:“是啊,我竟没想到。你的意思是?”
云天赐对这其间关节早已反复推敲过数百遍,虽无十分把握,但此事藏着蹊跷,实不容忽视。他道:“我猜,那位杨盟主大概早就发现了什么,可是,就象我们很想避开清云那样,他也不愿意让清云知悉此事。甚至,——”云天赐犹豫一会,声音有些发颤,“他已经救了小妍也未可知!”
这个推理过于大胆,云天赐即便说了出来,也自觉底气不足。俩少年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说话。
裴旭蓝叹了口气,转过话题:“说来说去,你总是怀疑清云。我不信……”
云天赐冷笑道:“清云真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小妍十岁从高楼坠落当真便是意外?你师傅的冤案是怎么发生的?清云现今一口指定你师傅杀人,难道说果然确有其事,一点儿不曾冤枉了她?”
裴旭蓝一句也答不出,苦笑道:“所有的事,你知道的清清楚楚。我真要怀疑,是不是这四年,你和她在一起,而我却不曾?”他不知有些往事固然是妍雪回忆的,王晨彤在尧玉几次三番恶形逼迫,却是云天赐亲眼所见。华妍雪为救师傅与王晨彤当面顶杠,云天赐从那个时候起,就无时不刻不在担心,那个红衣妖冶的女子,是否会痛下辣手,除去那个敢于横梗作对的小丫头?小妍一出事,他固然怀疑自己父亲或许有份,但是横看竖看,他认定了还是那个妖娆的王晨彤嫌疑更大。
裴旭蓝愁苦道:“真若小妍无事,为甚么至今毫无音讯?”
“要是换了我,大难不死,这当口也不敢贸然现身。平白无故,倒底是谁欲陷我于死地,这事自然得先查个清楚明白不可。”
“可是……可是,”裴旭蓝讷讷道,“她若不现身,谁为我师傅作证?”
云天赐大怒道:“原来你担心小妍,只是为了这个!小妍性命与你师傅相比,便是贱命不值一草?”
裴旭蓝一呆,道:“不是的。我自也挂念小妍,生不见人,死不……你只凭那一点线索,便能断定她有惊无险,也未必,这个,也未必……”
他想说“未必是真”,但这么一说,倒象是咒华妍雪死一般,颠倒说了几次,只是讷讷,不由垂了头。云天赐冷峻的脸色渐缓:“不这样想,又能怎么样?”
不这样想,又能怎么样?云天赐觉得,自从想到这个可能性后,他再也没有勇气去想另外的可能。倘若不去想这种可能,倘若承认还有别的更残酷更冰冷的可能,他便几乎要窒息了。
只是这样,只有这样。
“小妍,你要活着,你定要好好活着。”
“你等我,等我来找你。”
“我们约定好了的,不论有何变故,绝不反悔:云天赐,要娶华妍雪为瑞芒世子妃。”
少年世子固然心事沉沉,岂不知裴旭蓝同样有苦难言。他虽然口头极力否认清云对小妍可能的出手,却难免心头揣想万千。
那个鸟人、那个鸟人……云天赐的最后一击,鸟腹一切为二,从中现出一条鲜红人影……所有这一切,都和方珂兰叙述的故事吻合……方珂兰用来哄他入睡时所说的故事,竟是真的!
他好想立刻返回期颐,寻到方珂兰,抓住她问一问:那个鸟人倒底是谁?她是否一直蛰伏于清云园中?为何她几次三番设计杀害小妍?鸟人还在针对谁?师傅的处境,是否与这一切相关?为什么方珂兰等多年来对此隐匿不言?!
他眼前隐隐约约泛起一条鲜红的影子,妖冶魔性的女子,身形矮小脾气暴戾喜怒无常,所有的清云长辈都对他疼爱无极,只有这个女子除外,他在所有清云长辈中最怕的便是她。初见师傅为此人所押,他不敢现身,大半倒也是出于对此人的戒惧。云天赐口口声声怀疑着她,裴旭蓝岂能无猜?
但是,“慢慢来,慢慢来,急不得。”无论那股掩藏于后的势力倒底是谁,都没有那样容易对付。出手击杀小妍更几乎明目张胆,裴旭蓝明白不能心急,好在蛛丝马迹渐渐显露,他相信,拉住这一股线,一定能找着源头。
两人赶到期颐,裴旭蓝虽知他母亲怕事,只是别处无可藏身,母亲纵然怕事,总是爱儿心切,不会泄露自己行藏,带着云天赐共投裴宅。
原以为要费无数唇舌才能哄得母亲答应,岂知裴翠见了云天赐,一声惊呼:“你、你……莫不是……莫不是……鬼魂么?!”
云天赐白发白衣,形貌冷峻,夜里斗然出现,确然颇有几分诡谲之气,气恼地哼了一声。裴旭蓝尴尬道:“妈,你糊涂啦,云公子是儿子的好朋友。”
裴翠一双眼睛盯住云天赐不放,似已魂不守舍,怔怔道:“是,是,他是你的好朋友。她已死了,天下又怎么会有鬼魂?唉,若是这世上当真有鬼魂之说,那才好呢。”
云天赐心下着恼,斥道:“疯疯癫癫,不知所谓!”
裴旭蓝以母亲反映为异,但此时顾不得细思,只说云天赐是他好友,要在这里住上几天,这朋友脾气古怪,无论如何请母亲对外隐瞒。
裴翠似是浑浑噩噩,任凭儿子安排。裴旭蓝让云天赐先在房里待着,回转来再来看母亲,裴翠才叹道:“你念着华姑娘,当真什么都不顾了,从园子里偷偷跑出来。”
裴旭蓝奇道:“妈,你知道我是偷跑出来的?”
裴翠眼圈一红,道:“我若连这个也猜不出来,咱娘儿那十年相依为命,可不就是白过的么?”
裴旭蓝笑道:“妈,你猜到了更好。若是清云有人找来,你千万说我没来过。”
裴翠白了他一眼:“你这个性格,见着女孩子便是好的,跟你父亲是一模一样。”
裴旭蓝从小没有父亲,听母亲每每提及,总是一派神往敬羡之色,以致他对父亲也是一般的仰慕崇拜,头一次听她说出“见着女孩子便是好的”这种似贬不褒的话,甚觉有趣,笑道:“妈,怎么说我和爹爹一样?”
裴翠一时错口,笑道:“我说着玩呢。你爹爹人称武林第一美男子,自然有很多女孩儿争着抢着去喜欢他。”
裴旭蓝心中一动,想道:“我妈的容貌,自然算不上一等一的姿色。爹爹却怎地和她成了亲?嗯,我从来没见过他,难道说、难道说爹爹并不喜欢我妈妈,也不要认我?”
他长到十几岁,还是头次想到这个问题,不由得怔忡出神,却听裴翠在问:“那个少年,他从哪里来?”
裴旭蓝瞿然一省,微笑道:“妈,你别问这个。云公子曾救过我性命,他是个好人,只是脾气有点古怪,不喜欢多说话,你让他一个儿住着便好。”
裴翠低低叹道:“你的朋友……唉,刚才真把我吓了一跳,这个世上,怎会有人与她如此相像?”
这是她第二次提起,裴旭蓝大奇,问道:“他和谁相像?”
裴翠摇头道:“我在瞎想呢。你朋友是个男的,头发全白,嗯,并不太象,大概天色晚了,我没看清楚。”
她神色间有些慌乱,怕儿子追问不休,急忙用别话扯过,只问他们要汤要水,要亲自打点。
忽听得门外不急不徐敲了两下门,母子俩为之一惊,面面相觑。裴旭蓝吹灭灯烛,向母亲打了个手势,钻入云天赐同一间房中。
裴翠走出屋外,应声问道:“是谁?”
门外朗朗回道:“清云方珂兰来访。”
裴翠惊叫:“啊!”急忙奔出开门,骇得脸都白了,只是叫:“姑娘……方姑娘!”
黄衣女子站在门外,意态悠闲道:“还不是很晚,你已睡下了不成?”
“不……不不不是。”裴翠稍微定了定神,打起笑脸,“实是想不到姑娘会来,倒把婢子吓了一大跳。”
裴翠在期颐赁屋置产,一住经年,在从前旭蓝未进园时,倒是常常有人前来探访,方珂兰却从未来过。裴旭蓝入园以后,她这里也就分外孤寂了下去。她曾是方珂兰贴身婢女,向以言语伶俐、善能察颜观色而讨得欢心,连哄带捧的说来,引得方珂兰一笑:“你早就不是我的侍女了,不用这样自称。”
裴翠把方珂兰迎至厅中,亲自献茶,方珂兰道:“我什么也不要,你只管坐下,我……我有话和你说。”
裴翠依言坐下,一时满厅寂然,方珂兰神色变幻不定,可始终没有开口说上一句话。裴翠心虚,只想着她为甚么今夜忽然来到,偏偏那屋子里藏着两个冤家,裴旭蓝倒也罢了,那个白衣白发的少年……她激伶伶打了个冷颤,周身说不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