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陶:何当凌云霄 直上数千尺 —— 王兄英志与我

无论“中年怀抱”,还是“与秋俱老”,十几年前读这些词句还茫茫不以为然,以为不过是无病呻吟而已。然而近些年来再见到类似的文字就有些触目惊心了。古人四五十岁的伤离悲情,我到“从心所欲”左右的年纪才能体味到其间的悲凉,或许是人的平均寿命早已长于古人,或许是自己生性迟钝,就如同阿瞒自叹差了才子杨修三十里的路程。
学术界的一些友好,近些年来相继谢世,或年稍长于我,或年轻于我数岁,唐人“玉楼赴召”的美丽传说,总难以冲淡今天生者的悲哀。研究谢榛卓有建树的李庆立先生2015年遽归道山,探讨清代诗歌成果众多的王小舒先生2017年杪乘鹤,对游民文化有深入研究的著名学者王学泰先生2018年1月中仙逝,研究小说与明代文学家传记成绩斐然的李时人先生2018年3月末辞世,当时在上海开会并专去时人家吊唁且布置灵堂的沈伯俊先生,回成都后不足一个月也遽然往生。伯俊先生是研究《三国演义》硕果累累的学者,其校理本《三国演义》早已享誉海内外。戏曲文献专家李复波先生2020年2月下旬西去。王英志先生去世的噩耗,我是在手机的一个微信群里看到的,似信非信中总希望那是谣传。
英志兄仅年长于我四岁,同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生,然而若论学术辈分,应当算是我的前辈——劫出“红羊”,中断了整整一代人的学术血脉。英志兄1963年进入北大,68年毕业后曾任教于中学,1978年9月以后回到北大进修一年,翌年考入江苏师院(今苏州大学)师从著名学者钱仲联先生攻读硕士,毕业后即供职苏州大学出版社直至退休。
我1964年初中毕业,因家庭缘故不能继续深造,1978年10月考入北大时已经是有十四年工龄的老工人了。我不属于“老三届”之列,却因时代的阴差阳错,偶然中踏进了北大的门槛,至于编辑之余从事明清文学研究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了——毕业后分配至中华书局,文学编辑室正缺明清一段的编辑,如此而已!
无论讲学历,还是论功力,英志兄算是我的老师一辈人,然而交往中,英志兄平易近人,毫无前辈学长的架子。我与英志兄在北大本有一年左右的交集,却互不相识,直到1983年年杪召开全国首次清诗讨论会,方得以在苏州相识。更为有趣的是,朱则杰先生是北大中文系文学77级学长,早于我半年入学,我们时常在一起听选修课,却互不相识。论年纪,则杰兄小我数岁,但在校期间就已经在学术期刊发表论文,如同他们班擅长小说写作的陈建功学长,属于当时系内有名气的同学,却也只是耳闻而而并不识面。苏州清诗会议之前,我通过会议筹备组与在读钱仲联先生硕士生的则杰兄通信联系,并互寄照片才得相识。如此学坛轶事发生在当时的校园内也许并不稀罕,同系不同班的校友各自忙于学习,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社会活动无多的同学,交往的机会自然也不多,这或许算是20世纪70、80年代之交的北大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吧!77级与78级同学对于学习都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苏州清诗会议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遗产》季刊与苏州大学中文系明清诗文研究室联合主办,老一辈的学者如钱仲联、程千帆、劳洪、陈毓罴、邓绍基、卢兴基、陈邦炎等皆与会,能够在会上聆听诸位先生的宏论,自然是一种福分。然而更令人欢欣的是,我们这一群三四十岁与会者的私下相聚,在天南海北的无所不谈中,孕育着在学术天地蓄势待发的激情。朱兄则杰坦言一年要刊发十万字的文章——后来证明这绝非空言,后来他能“与修清史”正是其实力的体现;来自人民大学的叶兄君远与其导师合作的《吴梅村年谱》也已杀青,即将问世。两位学长已然在学术路上迅跑,令我瞠乎其后。
会下聊天,王兄钟陵与王兄英志更令我难忘。钟陵兄讲起话来滔滔不绝,黑格尔与“思辨”长挂嘴边,并隐约透露出他正在撰写的《中古诗歌史》的逻辑架构。他曾给我开过一张书单,令我受益匪浅,此是后话。英志兄言语无多,闲谈中得知他已经在诸多学术刊物中发表了文章二十篇左右,这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学界并不多见。我职司图书编辑,掌握学界动态责无旁贷,早就知道英志兄对于袁枚的研究尤为深入,除探源其“性灵说”的论文外,对于袁枚的真情论、诗才论、个性论皆有专论发表,此后他整理袁枚的全集也是在此优势的基础上完成的,这一优势一直保持到当下仍然难有学者打破。苏州大学的严迪昌教授撰写《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1月出版),其《后记》撰写于1988年初,内有云:“去年夏初来到吴门定居,此间著述风气甚浓,闲散嬉逸者少,我很受鼓动。”这基本勾画出20世纪80年代中苏州大学中文系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的学术氛围,英志兄正是这一氛围的制造者之一。
苏州会议于我而言,不仅是初下江南所获得的新鲜感,我与会的论文《清代初期至中期诗论刍议》幸得《文学遗产》编辑部的陈毓罴、劳洪等先生的青睐,拟用于翌年《文学遗产》第二期,这对我无疑是巨大的鼓舞,也增强了我追赶上述诸多学长的信心。正是这次全国性的学术会议,令我与英志兄建立了长久的学术联系,获得了向这位学长学习的机会。我们先是通过书信或电话联系,手机普遍使用以后,我们也时常通过短信联络,却未及互通微信。翻开短信记录,2010年以后有不少我们互赠著述的记录,这种方式一直持续到2015年5月14日我收到他所惠《袁枚诗选》并短信致谢,他赐示“好”。2017年中,人民文学出版社邀我为《语文阅读推荐丛书》做《中国传统家训选》,拟选袁枚《与香亭》之家书,但此函《小仓山房诗文集》未收。当年10月25日星期三早8时,我曾向他发短信求教:“英志兄:久疏问候,想一切佳胜。弟日前见袁枚与弟香亭书谈袁通入学事。周本淳之四册本未收,我兄《全集》本收在何卷?因手头无,尚祈便中赐示。伯陶上。”但久久未获嗣音。友人或告我英志兄已寓居上海,可能临时换用了手机。短信中断,当时不以为意,孰料却是永远的失联了!
清诗会议上,程千帆先生曾说:“前人诗话不乏有价值的判断,我们写论文能够在他们议论的夹缝中做文章,也能获取不错的成果。”这一番中肯之论,大意如此,三十多年过去,至今记忆犹新。英志兄的学术研究,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与前辈的认识暗合。他从清人的诗话入手,一部接一部地加以精读,并勤于笔耕,及时写出文章投稿学术刊物发表,这是他“出道”较早且多产的原因之一。记得前辈学者曾有“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的联语,英志兄问学不到十年,就于1986年在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清人诗论研究》。
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者中,有人以辨章考据见长,有人以义理发挥争胜,两者都属于研究的范畴。考据的目的在于辨别真伪、理清脉络,以向学界提供切实可靠的材料;探讨义理则是为总结某一文学现象的得失,揭示其本质,以探求文学的发展规律。一般而论,考据属于微观性质的研究,义理则既有微观研究的性质,也有宏观的论述。义理的微观研究有些方法与考据的方法颇为近似,以阐幽发微、爬梳剔抉为特点。这样的研究是宏观研究的基础,没有孜孜以求、锲而不舍的悉心探求,宏观研究就将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英志兄三十余万言的《清人诗论研究》正是一部对清人诗学理论进行义理探讨的学术著作,侧重于微观性的研究,可以说,在考据与义理的结合部上,作者找到了他的研究方法。
全书从清初诗坛巨擘钱谦益到清末的朱庭珍,专题研究了二十多位清代诗人的诗学主张。据作者《后记》中说:“在清代诗论家中王夫之、叶燮无疑是佼佼者,近两年来颇为论者所重视,有关论文比比皆是,阐发得相当详尽,我即无新见也就不再步人后尘了。”作者一本人弃我取的精神,充分注意到那些“有价值而尚无人问津者”的诗论加以探析,即如书中所论之贺贻孙、徐增、张谨宜、吴雷发、朱庭珍等人,当时的研究者就极少涉足。
清代诗家的诗学观五音繁会,头绪众多,有时相互缠绕,如同“戈尔迪”之结难解难分。清中叶性灵说的倡导者袁枚,始终是英志兄重点研究的对象。如果试以“性灵”为利刃,这一令人目眩神迷的绳结就有可能迎刃而解。我在《博览群书》1989年第12期曾撰写书评《阐幽发微,著手成春——读王英志<清人诗论研究>》,内有云:“在王英志的笔下,'言志’与'缘情’是统一的,他说:'诗应该写性灵,抒写胸襟,或曰诗言志,它才有思想价值与审美价值。’他抓住了'诗言志’这一古代早已有之的命题,认为'志’是'实指人的思想感情’,淋漓发挥,并以此作为评价清人诗论的管钥与准的,无疑切中了其间肯綮,收到提纲挈领之功。”今天看来,此论也并非溢美之言。
20世纪90年代以后,英志兄的清诗研究一发不可收拾,《中国古典诗歌艺术新探》《古典美学传统与诗论》《袁枚与随园诗话》《性灵派研究》《袁枚评传》《清代唐宋诗之争流变史》等专著相继问世。结合对于清代诗论的研究,在清代文献典籍整理方面,英志兄也硕果累累。《袁枚全集》是英志兄毕生执着以求的精品,由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2015年与2018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又两次出版其《袁枚全集新编》本,至今海内外研究袁枚者无出其右。其他如《清人绝句五十家掇英》《明人绝句三十家赏评》《元明清诗词选》《袁枚暨性灵派诗传》《新译袁枚诗文选》《新译清诗三百首》《袁枚诗选》《随园诗话》《陈子龙全集》等等,几乎更仆难数,堪称著述等身!其中“新译”系列属于台北三民书局的精品图书,我曾有《新译明诗三百首》之作,就是英志兄向三民书局极力推荐后的产物。《袁枚暨性灵派诗传》是北京大学著名教授费振刚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名家流派》系列丛书之一,我有幸与英志兄等学者“同框”,居然也有《张惠言暨常州派词传》问世。
21世纪初,钱仲联先生主编《明清八大家文选丛书》,英志兄则是该丛书的策划人,并撰写了《编辑缘起与体例》,内有云:“丛书聘请钱仲联教授任主编,本人作为丛书的策划人及钱仲联教授的弟子,协助钱仲联教授负责具体操作,聘请、组织校内外明清诗文专家承担撰稿任务。”明清八大家的人选经钱仲联教授反复考虑,确定明代刘基、归有光、王世贞,清代顾炎武、姚鼐、张惠言、龚自珍、曾国藩八位散文作家,其中归有光一家,英志兄令我操觚,这一信任真让我喜出望外。我在《归有光文选·后记》中说:“海内文学研究巨擘钱仲联先生,年近期颐,司东南教席数十载,桃李芬芳,竞放于海内外。为弘扬我中华传统文化,主编《明清八大家文选丛书》,先生之高弟王英志先生极力策划襄成。承蒙青睐,命余选注评点归有光之文,绠短汲深,敢不夙夜?得附骥于千里,诚幸事也。又蒙英志先生亲为是书之责编,丹黄郢斧,多所匡正,殊出望外,固非一谢所可表情矣。”在学术的道路上,英志兄属于我人生所遇的“贵人”之一!
我与英志兄同属编辑系列的专业人员,力求当好一名学者型的编辑,当是我们共同的努力方向。所不同者,英志兄兼任苏州大学的教学工作,荣膺博导十多年,自有传人将其学术发扬光大。至于“名山事业”之想,英志兄的学术实践皆足以传世,他有时以“凌云”二字为笔名,或许取义于“壮志凌云”的成语,切合其名“英志”,并兼顾李白《南轩松》“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的诗句。他真的做到了。
我向以英志兄为楷模,却常感力有未逮,蹑影不及。人过七十,主观上感觉时间愈来愈快了;客观上,天似乎又黑得很慢,才逐渐感悟古人将“考终命”列为人生“五福”之一的深刻。
君子之交淡如水,今生已矣,若有来世,但愿再结善缘,在学术的道路上能各自构筑起自己的精神家园。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生的道路还会有重复的机会吗?
我不知道。
                                               
2021年3月18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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