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母亲节 | 十斤的棉被
和一些不幸的孩子一样，我过早地失去了父爱。在内心深处，我固执地以为，少了父爱的人生将不是完美的人生，不管他今后是否过得幸福快乐。年纪尚小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在父亲的呵护下，脸上绽放着美丽而开心的笑容时，我的心是酸酸涩涩的。我暗暗地责怪命运的不公，责怪世事的无常，在心底，甚至开始责怪母亲为什么没能够留住父亲。
那时，在各方面还很落后的农村，母亲用她羸弱的身躯坚强地拉扯着我们几个子女，她辛苦地种田种地，四处帮人打短工，想着法儿做小本生意。一家四口，没有好的经济来源，在飘摇风雨中相依为命。虽然从小到大，我的日子也过得衣食无忧，有母亲姐姐无私地疼爱着、照顾着，但没有父爱的阴影仍时时缠绕在我心头，常常会在不经意间跑出来，在年少而淳朴的心里残忍地割上一刀……因为这样爱的残缺，因为我的撞到南墙也不肯回头的性格，我竟然对母亲的日复一日的含辛茹苦视而不见，母亲的逐渐佝偻的腰身，逐渐斑白的双鬓，竟然都抵不过脑海中对父亲那已经十分模糊了的记忆。
在如常的日子中，我上学并学习优秀，得奖状也得奖学金，受老师器重一路升学。骨子里的虚荣让我把失去父爱的痛全部化为了努力学习的动力，我自卑地认为我比别人缺少什么，但我也自信地认为我不会比别人差，我希望别人关注我、夸奖我，不因我的不幸遭遇而疏远我、小看我。
初三毕业那年，一个阳光肆虐的中午，我正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看书。教室里走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后来知道是小镇上整天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不由分说挥起拳头朝我就打过来，后面跟着一帮起哄的小混混。在挨了一顿老拳之后，我得到的惟一解释是他们扬长而去时扔下来的一句话：“谁叫你学习那么好。”捂着被打肿的脸，我趴在课桌上抽泣了一个下午。在一个还不知事只知埋头苦读的少年心里，那种被欺负的无助和无奈，是多么的深重。
回家之后，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母亲，默默地一个人咽下了。那时我想，如果我有父亲，我会告诉他，爱我的他肯定会暴跳如雷，会冲到那个混混家里讨个说法。但我没有，没有父亲，没有父亲的我只能忍气吞声。母亲只是个羸弱的女人，虽然她也深爱着我，但女人有女人的脆弱，她无法为我讨得公道。这之后，我沉默寡言了许多，常常一个人呆呆地想许多事，想得很远很远，想着能够快快长大。被一个同龄人欺负的经历如影相随，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无法真正走出来。
让我自责的是，在这种阴影的笼罩下，我的倔强而偏执的性格开始萌生，我竟然有意无意地忽视甚至回避着母亲对我深切的爱。母亲关心我，偶尔问起学校里的事情，我也不愿多言，总是搪塞着应付过去，或者干脆一句“学校里的事你不懂”，给硬生生地顶回去。
在母亲的被我忽视了的爱中，我逐渐长大。考上了学校，学到了知识，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母亲。这样，我与母亲团聚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每次回家探望也是来去匆匆，有时母亲一天忙完，想用晚上闲下来的时间同我多唠唠，我却告诉她说晚上就得赶回单位去。每每这时，母亲眼里因为我回家而出现的喜悦的光就会慢慢暗淡下来，幽幽地说上一句：“这孩子，总是忙，做点好吃的给你你也吃不上。”
家里装了电话之后，我和母亲便约好了每个礼拜五打电话回家。然而那个礼拜，我和几个同事相约着出去游玩，玩得尽兴而忘乎所以。到星期五的时候，把要打电话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次日一大早，我就接到大姐打给我的电话，她在话筒那边哽咽着说，母亲为了等我的电话，一宿没睡，没接到电话，又担心不已。大姐说，一夜之间，母亲竟平添了许多白发……
我自责，愧疚，我想向母亲好好地道一回歉。然而再次回家的时候，母亲却只字未提。我内心的倔强和虚荣，又使我只能把深深的歉意埋藏在心底，说不出口。
我在省城已经四年了，母亲却没有来过。姐姐曾一个劲地怂恿母亲来一趟看看，一辈子在农村，也正好可以见识见识省城的大场面。母亲却总推辞着说等我买下了自己的房子再来，那样就可以帮我烧烧饭洗洗衣什么的。而搜遍所有记忆，我却发现，我竟然愚蠢和自私到没有主动邀请过母亲一次。我知道，母亲宽容的爱是无怨无悔的付出，我却总在一次一次地伤害着已经渐渐年迈的母亲。我也后悔，但我的后悔总如昙花一现般就很难找到踪迹。
秋天的时候回家，母亲就念叨着天要转冷了，家里用自家收的上好的棉花，给你做了一床棉被，十斤重的，盖在身上很暖和，你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把棉被带去。我嘴上附和着，心里却深不以为然，棉被那么大一个家伙，谁愿意带来带去的。就这样，我一次次回家，母亲也一次次念叨，而我也一次次以各种理由不把棉被带走。
那是一个刮起了北风的傍晚，我忙完一天的工作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感到冬天的冷阵阵袭来。忽然，在宿舍楼下，我看到母亲，我亲爱的母亲背着一床棉被在等我。母亲的个子本来就小，那十斤重的棉被压在身上，竟如小山一般沉重，遮住了脸，只看到丝丝白发迎风而舞……那一刻，我泪如泉涌。母亲没来过我这里，又不太识字，找到我这要费多大周折啊？
我想像着母亲顶着凛冽寒风，背着一床给儿子的大棉被在陌生城市的大街小巷陪着笑脸问路的情景。我想起了大雪天里，所有的人都在家里围炉烤火，而母亲为了赚够我的学费四处奔波的情景；我还想起了我离家后的一个又一个节日，母亲在村头小树下苦苦等我回家却等来我一句“没有空”时黯然神伤的情景，心早已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