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五) 作者:亚宁
总第14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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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在 路 上
1
送走了老爹,耿六决心要回大后套了。上路的前两天,他说:“四哥,按照爹的意思,光祖就算是过继给我了。要是你和我四嫂都同意,我走时就领上了。按二哥的想法,再过两年,等那边搞好了,你们也都上去,咱们还能在一块的。”耿福山闷了半天说:“这是爹的安排,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你领着光祖上路,能招呼过来吗?”耿六说:“我想好了,咱爹常骑的大灰驴,我想拉上当个脚力。光祖今年也虚七岁了,一路上骑驴也不会太累。”耿福山说:“这事我没跟你四嫂说过,她受不了刺激,要是知道这个安排,肯定不会同意。你要走就得找个时间,把光祖领上,偷偷上路就行了。等过后我再慢慢开导她吧。”耿六说那怕不行吧?耿福山说:“没办法,只能这样。”耿六心里七上八下,只好说:“我动身也就是这一两天,再往后怕天冷了路上受冻。”耿福山默默地点了点头。
给耿老爷子过完头七,要动身的耿六反而不着急了,他每天和耿福山一家人一块下地劳动。四嫂问他啥时走?他反而说不忙,等把地里活忙完再说。
这天半前晌,耿六找借口回到家里,把准备好的行头往大灰驴身上一驮,寻到了耿光祖,乖哄到驴背上,真正是偷人一样离开了老荒地村。
骑驴的新鲜事,让耿光祖不时咧开嘴,跑风漏气地笑一笑,又不停回头张望,口齿不清叫着六爹,说驴毛扎得屁股疼。耿六才注意到,小家伙还穿着开裆裤,骑得姿势又不对。他赶紧从背驮里揪出一件夹衣裳,给垫在了屁股底下。
耿光祖高兴了,耿六问:“六爹好不好?”耿光祖说:“六爹好。”耿六说:“那你跟着六爹,咱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有吃不完的好吃的,还有好耍的东西,你愿不愿意?”耿光祖说:“愿意。姐姐也跟咱们一块去吗?还有妈妈,还有爹爹,还有小四哥哥。”耿六迟疑了一下说:“他们以后都会去的。你不知道那地方,没有山,全是平地,还有好多的村里娃会跟你耍的。”耿光祖信了,高兴起来,嘴里“嘚求,嘚求”喊着驴,用两只小脚踢着驴肚子。那驴好象也听明白了,把头使劲地摆了摆,尾巴梢往前一甩,抽在了耿光祖的小腿上,搞得他有点痒,弯下腰去挠,就差点掉了下去。
出了村子,耿六是临时起意来到了老坟地。半前晌的坟地里一片寂静,阳光白晃晃地铺在山地上,圆锥形的坟丘和一块块墓碑都带着一道小阴影。乱长的草开始枯黄了,有的都漫长到了老坟头上,掩成一堆密集的草丛。
耿六是牵驴从西面进入了坟地,精气神都不由自主肃穆起来,同时,一种忐忑不安,夹杂着几分胆怯,让他的腿脚有种木木的不自然。过去他虽然多次来过这片耿家历代老先人们的死亡之地,但那都是跟着别人,如此单独在这样的时分走进来,却还是头一次。他在坟地的西南一角找到了爹妈的坟,由于是新培的土,又被淋了一次雨,那坟丘给人一种如挂满了泪痕的脸的感觉。
耿六抱下了耿光祖,让拉着驴缰绳,自己面对墓堆,有点不由自主悲从中来,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坟前,嘴里喃喃说:“爹,妈,我是六子,我又要走后套了,来跟你们说上一声。你们就在地下好好地过日子吧,保佑我和光祖一路顺利。将来我和二哥会回来看你们的。”说着,声音呜咽,眼泪鼻涕在脸上肆流起来。
听不清也听不明白六爹叽哩咕噜的话,耿光祖的注意力被不知何时飞到坟头上的一只长嘴细腿麻灰色的鸟给吸引住了。那鸟也不叫,只把小脑袋左顾右盼,绿豆一样的两只眼睛转来转去。耿光祖用手揉了揉眼再看那鸟,分明就是爷爷的一幅头脸,正冲他挤眉弄眼做表情呢。
耿光祖失口叫了几声:“爷爷,爷爷。”耿六后脊一麻,从地上呼地爬了起来,惊慌地埋怨说:“光祖,你乱叫甚呢。把六爹吓了一大跳。”耿光祖用手一指那鸟说:“那不是爷爷嘛,他还跟我笑呢。”耿六一时心慌,没有看见什么,拉过耿光祖,也让在坟前跪下磕了几头。
抬起身的耿光祖再寻那只鸟,却不见了踪影。他有点急,说:“六爹,爷爷咋走了?我还想看爷爷。”耿六说:“你爷爷去世了,就是死了,现在就埋在这堆土下面。你要有什么话就只管说,他们能听见呢。”耿光祖却较上了劲,问:“爷爷住在土里,他咋不让咱们进去看他呢?”耿六听着有点好笑,解释说:“爷爷死了,埋在土里就不能动了。”耿光祖嘴一扁呜呜地哭了。耿六受了感动,喃喃说:“爹、妈,这是光祖在哭你们呢,他就要跟我走了。”说完再次磕头说:“爹、妈,你们在地下安息吧,光祖是我的娃了,我会对他好的。我三哥我一路会寻找他的。”
耿六跪在那里,端详着套有花纹,雕着龙凤图案,镂刻着父母大名,和一排自己兄弟姐妹名字的墓碑,觉出了一种颇为神秘的生死联系的意味。他探手一拉耿光祖,叔侄俩站了起来,四个膝盖上沾着四块黄土印子。
正在这时,老爷子的坐骑,那头将要一路同行的大灰驴忽地放出了“呃尔,呃尔”的叫声,跟着后腿一撇,肚下撒出一道黄浊的尿水。耿六反感地一手抱了耿光祖,一手牵了驴缰绳,不等它尿完就走开了。灰驴无奈之下,只能边走边尿,结果绕绕弯弯,淋淋撒撒,在耿家的老坟地里溅撒了很长一段距离,才收住了尿口子。
赶着灰驴爬上一处高坡,耿六伫足回望,老坟地笼在一片阳光之下,那些个有点东倒西歪的石头雕塑,在荒凉与零乱之中,隐隐地罩着一种神秘的烟岚。他的心头泛起一丝伤感,居然在一瞬间想到自己百年之后,是不是也要埋回这老坟地来呢?耿光祖骑在驴上,依稀想起了曾经来过这里,又忽眨着眼睛莫名做梦一样的记忆。他分明看见在刚刚离开的坟丘边,爷爷隐隐然就坐在过去的那把老木椅上,一手捻弄着山羊胡子,一手在不停地挥动。
“爷爷……”耿光祖的这声呼唤没有发出来,而是在小身体里疯狂地回响着,乱窜着。
2
老荒地方圆的十万大山,千山万壑纵横相连,归根结底是水弯弯绕绕走成的路。水路从每一座山顶向下,由浅入深,由高而下,千丝万缕结成了一张网,归向一道道的川路。川道由东北而西南,蜿蜒而行,一路上汇聚了更多的山水,就形成了更大的河川。
流经老荒地村的暖水川,是村子里的人走西口的一条便道,一路向西。川里清清的溪水一会儿汇在一起,一会儿又分成多缕。泡在水里的石头圆润得好自在,裸露在河滩上的石头,则是一脸饥渴的表情。
顺了暖水川一路走下去,北边的路突然过河到了南边。过河的时候,大灰驴在水边一阵乱饮,耿六和耿光祖在驴的上游,先是用手撩水喝,后来干脆匍匐下身子,把嘴伸进水里喝得“咕咕”有声。
川的两边多是斜斜的山坡,也有直耸的石崖,阳面多为一弯弯的山地,梯田而上,错乱有序。而陡峭的山崖上,却是凉风的起处,有鸟雀的叫声传来。在山的极高之处,则有一些农家的山羊,正悠哉地攀登着。
骑在驴身上的耿光祖,看着两边的山,新奇地不时用手指点飞起的鸟,还有长得好看的树与山崖,忘情地叫着:“六爹,你看,你看。”后来,神情就开始疲乏,恍恍然有点心神不宁起来。他开始不停地回转头张望来路,小嘴唇紧抿,小眉头微皱。
耿六牵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在他的眼里,脚下这段路他走过多次,那年村里十几家人上后套,最初也是走的这条河道。
过了午后,耿六歇脚在一处阴凉地里,从驴驮的包里拿出干粮,与耿光祖咬嚼起来。有一片水冲出来的绵沙土,松软又洁净,耿六有心要睡一会午觉。自然的,他把耿光祖也安排在了身边。
朦胧中间,川道里响起了若隐若无的马蹄声。耿六不想理会,耿光祖突然坐了起来,欢快叫着:“爹,爹来了。爹,爹来了。”耿六翻身坐起,就看见远处,有一个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踢踢踏踏奔过来。他的视力挺好,就认出了马上的汉子是四哥。
那一刻,耿六脑子里七上八下想了很多的事。让光祖顶门这事,他并不太在意,但老爹的遗愿,成了不能违背的一份责任。他决定了,现在四哥这么远追上来,只要他提出,光祖尽管领回去吧。
耿福山骑马只顾往前追,要不是耿光祖稚嫩的叫声,和那头灰驴熟悉的“唿唿”鼻息,他也许就要错了过去。此时,他别转马头,返回到耿六的身边,“嗵”地一声跳下地,身上还带着一股马身上湿湿的的腥臊味。
“六子,哥总算把你们追上了。”耿福山红紫的脸膛上,透着一股子紧迫的神色。他说:“咋天晚上咱们说的时候,忘了两件挺重要的事。”他从紧扎的腰身处,拿出几件耿光祖平时换穿的衣物,中间还包着八块大洋。按耿福山的说法,穷家富路,多带几个钱路上也有个保障。耿六坚持不要,嚷说:“你家里一大堆娃,又没有多少积蓄,还是留着自用吧。”耿福山说:“兵荒马乱的,你身上多带点银洋,遇到个险难时,也好消灾除祸做个铺垫。”耿六笑说:“哥你说错了,咱们总不能带着银钱,等人来抢吧。再说,等到了黄河边上,说不定我们还能随上同路人呢。你就放心吧。这几年我出惯门了,没事的。”耿福山固执己见,最后还是塞给了耿六。
两个大人你推我让,一边的耿光祖瞪着大眼睛,有点看不明白,又觉得挺有意思。等到父亲转身抱起他时,倒让他有点紧张。耿福山说:“光祖,爹让你六爹带你到大后套去,以后你即是爹的娃,也是你六爹的娃,这也是你爷爷的意思。我们都是为了你将来的好,才这么做的。这些你都记住了。”耿光祖不甚明白,眼里溢出了本性的泪花,扁了嘴哭嚷说:“爹,爹,我要跟你回家。我要找妈,我要找姐姐,我不要跟六爹骑驴了。”耿福山抱紧了儿子,把脸扭过一边。耿六不是滋味,说:“四哥,要不……你就把光祖领回去吧……。我一个人上路,走得也能快点。等完了以后,咱们再说这事。”耿福山摇头不让耿六说话,抱起儿子,放在一块平石上。他用衣襟为儿子擦着小脸,理着儿子的衣服和毛草一样的头发,最后居然忘情地在儿子的脑门上轻轻地吻着,像一头嗜犊的老牛。
亲生的儿子过继给了自己的亲弟弟,要说耿福山心里不难受,那是老天爷昧良心了。只是他性子内向,话语不多,脾气倔强,做事上往往有些固执,但一颗易感的心使他成为了一个爱流泪的男人。最近这一段时间里,他的头脑处于一会儿非常精明清醒,一会儿又会陷入迷惘空洞的境地,恍恍惚惚中听任老爹临终的决定最后被落实。这期间,他除了想过如何避开老婆儿女的直面反对,而让耿六偷着领走娃以外,更多的事与情他都是靠着混沌的、或者说在几分自我麻痹中迷过来的,直等事到临头的这一天。
最后的父子哭别,耿光祖的嗓子都哑了,鼻子嘴脸抽抽噎噎,小身体随着一耸又一耸。耿福山的心绪随着眼泪的流出,变得空空荡荡的有了几分明朗,他反过来安慰儿子,说了些好听的话给娃听。
耿六心里也不好受,在他的记忆里,四哥在老家也算一条汉子,现在咋会变得这么斯斯粘粘婆婆妈妈。他不由的有点失笑,又有几分怅惘,就把四哥叫到一边悄声劝说了一通,又安嘱他赶紧回家去,说现在都过晌了,四嫂回家里不见了光祖,又不见了你,家里还不知道乱成啥了。
耿福山亲自把儿子抱到了大灰驴身上,又陪着他们走了一段路,最后才留步在一片开阔的河漕,直到目送耿六和儿子的身影越去越远,尤不肯回去。
3
叔侄二人一头驴,顺着暖水川不紧不慢,走走歇歇,俨然像个考察的文化人一般。这也是耿六跟着那两位大学者,路上观察和品味出的一种行路的情态。正因为抱了这样一种情态,他对漫长而又曲折的远行之路,想得并不那么艰难,相反还觉出几分边走边看的乐趣来。
这份乐趣让耿六在路好走处,也会骑上驴,抱着迷迷瞪瞪的耿光祖走一段。遇到阴凉干净,草木丰茂的地方,他还让驴停住脚贪吃一会儿。每当这时,耿六会斜身躺在山坡上,二郎腿翘起来,嘴里嚼着野摘来的酸果子,抽空还哼两句老荒地的山曲。耿光祖便当了放驴小子,在周边拉缰绳看着驴吃草,看着一些花花草草上,飞起落下美丽的蝴蝶,还有“嗡嗡嗡”的蜜蜂。
看看太阳就要下山了,叔侄二人来到了一处叫做麻镇的地方。说是一个镇子,其实,只有六七户人家,而且多居在河岔向阳一面的土窑中。耿六对这个地方还是有印象的,当年他们上后套时曾经在此留宿过。对记忆的回味,令他心头颇觉几分亲切,便拿定主意要在此住一晚上再走。
路边的一孔土窑洞,门面已经破败的不像样了,窗户因为老旧,显得更显得破烂。一只瘦得走路打摆子的狗,有气无力叫了两声后,又回到烂土窝里。耿六没有在意狗,把驴栓在一根桩子上,走过去推开虚掩的窑门,屋内由于光线暗淡,一时看不清,他连问了两声都没听见应声。一只大老鼠飞快地钻进墙角的洞中,又不甘心地守在洞口,用一双鼠眼贼贼地看着他。
耿六拉了驴一连走了四家,情况都差不多,心里有点纳罕,直到进了最靠里边的一户,才遇到了一个老人坐在炕上,说了几句话后,发现原来是个瞎老婆子。
天快黑的时候,几户人家终于有人相随着回来了。原来他们是附近一个地主家的老佃户,这一天被集中去帮着干活了。回来的只是年长和年幼的六个人。按他们的说法,还有几个年轻人被留在东家的家里。这些人受了一天的苦,衣服破破烂烂,有的穿着泥鞋,分不清是布的,还是草鞋,有几位干脆就光着脚,分开时沉默寡言,很快就各自回了土窑洞。
瞎婆婆的大儿子,是一个骨骼粗大,眉毛相连,头形平板,面色忧郁,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汉子。他领着的婆姨,一个矮个子的小女人,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耿六,两人先是一愣后,带着一脸狐疑地进了屋子。耿六在户外听见窑里一通咕噜,那男人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略有活泛。等到两人啦嗒了几句,特别是耿六说明了自己是川上游的老荒地人,准备远上后套,路过留宿打扰的意思后,一切就都坦然起来。那男人挑了担子去挑水,女人则开始在锅台前生火做饭。当时的耿光祖,睡在瞎婆婆的身边,饱眉饱眼大圆脸,比醒着时好看了许多。他还扯着微弱的鼾声,引得老婆婆把耳朵贴近了他脸蛋,听出满脸陶醉的表情。
到上灯的时候,农家的晚饭熟了,是一锅酸粥,就着一道淹咸菜,一道薄油寡水的炒土豆丝。耿六对这样的口味当然熟悉,边吃边与一家人聊着,话题就扯回了几年前那一次三十多号人路过时的情形。主家汉子和女人就都想了起来,兴趣顿时大增,除了问了许多问题外,还招呼了邻近的几户人家都到自己的窑洞来听见识。耿六一时又骄傲起来,把已经跟许多老荒地人讲过的话,在此又搬出来渲染了一通。
不知从何处蹦出来的几个娃娃,跟睡醒后的耿光祖先是眉来眼去,后就耍在了一处。
随着交流的深入,耿六说了此行的目的地,他也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中,知道就在这几户人家中,两年前也有两家年轻人,领着婆姨娃娃出门谋生去了,其中就有瞎婆婆的孙子。不过,他们不是去了口外,而是往西南到铜川煤矿上去做工了。这就引出了一个对比,有人认为铜川、关中那些地方,要比后套好。耿六一听,不感冒了,站出来强调起大后套的好来。
“人们说'天下黄河,独富一套’,那套就是大后套。你们没去看过,那地方地平的一眼望不到边,地肥的种什么长什么,地多的没有人种,野草长得都一人多高。我们去了后开垦的土地,那谷穗子长得就跟狗尾巴一样粗,那麦穗子三穗就能打一碗粮,那玉米棒子都有一尺多长,两把多粗,像我这个娃他都抱不动呢。还有,那地方天高皇帝远,没人管,人们不愁吃不愁穿,闲的没事干,就跟着外国人到那尖顶子房里念外国经。你们不知道,那经念的多了,人就会成神仙,有的还能长出一对翅膀,会在空中飞呢。洋人你们肯定没见过,那些家伙们鼻梁又高又长,浑身都长着黄金毛,眼珠子都发的是蓝光,他们说出的话叽哩咕噜……”人们听得入神,耿六也感觉浑身得意又得劲,口若悬河地继续说:“在后套那地方,只要你肯吃苦,黄米白面是不缺吃的,羊肉、牛肉四季都吃到。那地方,粮价、肉价便宜得让你不敢相信。就说一个大银洋,那能买十几袋子白面黄米,能买几十头大肥羊。我这么说你们不相信吧,那地方,人家是靠黄河水浇田,旱涝都能保丰收。那黄河的鱼,都在庄稼地里乱跑呢,等到水一干,你提上筐子想拣多少就能拣多少……。”
放在窑壁墙洞中的麻油灯,吐出一种辣辣的味道,如豆的小火苗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有小蠓子不断地绕着飞,转晕了就一头冲到了焰上,灰飞烟灭了生命。
夜深人静,原来还闹腾的娃娃们,一个个横躺竖卧在大炕的一角睡着了。而呛人的烟气,多是众人抽着卷烟生成的,使得窑洞里烟雾蒙蒙,只是大家听得入迷,谁也不理会这些,都瞅着耿六。耿六一个人大讲特讲,一但闭口,房间里就马上安静下来。听者还沉静在想象里,一时忘了配合,耿六渐渐也失了谈兴,打了哈欠说了句总结性的话,把后套的神奇与好处,留给人们将来亲眼去看看。
这些农户难得有个听书说戏的机会,今天赶上了,虽说劳苦了一天,但一个个兴犹未尽,不想离去。有个烟鬼老汉突然又提出一个问题,引得几个人言来语去说笑他的不是。这是个神秘而又公开的话题,关于种罂粟,抽洋烟,当神仙的事。耿六又来了兴致,介绍说:“后套那地方,水土好,是蒙古人的管辖地,政策松着呢。有的地方烟草种的一眼望不到边。大烟草开得那花,那才美呢。当地的差不多人人抽那东西,便宜呀!就跟咱们这天天吃山药蛋一个样子。”
正说着,墙上的油灯摆了几下熄灭了。屋子里一时陷入了黑暗,户外的月光乘机透过窗户进来,让炕上炕下的人显出清虚的头影。
烟鬼老汉叫着让添点油。主家汉子说没油了,要不咱们都到院子里去听?一堆人便碰头碰脚地移到了院子里,有的顺手拿了小凳子出来,有的干脆坐在地上,耿六被礼让到一把烂凳子上,有的把卷好的烟卷点着后,抬举地递到他手上。
还没等耿六重新开讲,一个到院外尿尿的男人叫了声“狼”,手提裤子跑了回来。众人闻声而起,屋里没有睡踏实的娃娃也被吵醒了,没头没脑地跑了出来,有两只狗随着疯叫开来。
折腾了半天,人们并没有看见狼,但都同时喊出一片打狼的叫声,和着棍棒叉子的磕打碰撞声,形成一片闹腾。有人先行跑回相邻的家里去看,去找防身的家伙,有女人尖了嗓子“哇啦”连声。
耿六跟着几个男人冲了出去,站在一处高台子上,远远看见对面山顶处,有几双绿莹莹的狼眼时亮时灭。几个人还想壮着胆子往过冲时,主家汉子提醒说:“狼好久没来扰了,看来今天是瞅准机会来的。咱们还是不要离开家,它们发现咱们发现了它们,也不敢随便闯进来的。”这个主意暗合了人们的胆怯,耿六还壮胆夸口说:“这么几个山狼,没必要怕的。咱们还是回去再坐下拉话去。”
狼的这一扰,让人们原来的兴致,都转变成了紧张和不安。大人把娃娃叫在身边,家里没男人的,婆姨则领了娃来到耿六住的这家。有人就在村台子上烧起了一堆火。
狼终没有进村,只在对面山头上放了几嗓子长嗥,然后就消声匿迹走了。几户人家都松懈下来,各自回家睡觉去了。耿六和瞎婆婆,与几个小娃挤在一个炕上,一晚上睡得挺踏实。
到了天亮,从前山峁上先后赶回来四、五个壮男人,有两个个头高大的汉子身上,各扛着一只死了的白绵羊。这些人一个个先回自己家窑洞看过,然后才面色清黑,表情严峻而又疲惫地聚到瞎婆婆家院子里来。
耿六躺在炕上不想起,耳朵里隐隐听见有人说,昨天晚上二老财家闹狼灾了,咬死了十几只羊不说,还伤了两个人。还说要不是他们几个人当晚正好留着没回,恐怕掌柜的一家人就出事了。
太阳穿过窗户上的烂洞,把一些光灿灿的斑点洒在了炕头。耿六不能再睡了,爬起来到院子里一亮相,几个正说得叽叽喳喳的汉子都住了嘴,狐疑地看着他。这种陌生只是暂时的,很快一个凹脸歪眼的年轻人,给耿六讲解说:“昨天晚上,也不知是哪来的一群狼,不怕死,跟土匪一样。把掌柜的一家给折腾了个苦。”又说:“我们在上面还担心着家里,幸亏还有你这么一个过路人给帮忙壮胆,要不然几户人家老的老,小的小,怕也难逃狼害了。”耿六客气着,自觉也好像是这么回事,心情开朗,大大咧咧说:“狼不欺穷人,你们那个掌柜的老财主,怕是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吧?”人们都把目光聚到耿六身上,歪眼年轻人嘴皮动了动,另一个插话说:“你这个过路人,不知道情况就不要乱说。我们掌柜的一家人都挺好,行好学善,吃素念佛,从不短心害人的。”耿六腮帮子鼓了鼓,笑嘻嘻不言语了。
农家的生活苦,狼一次咬死了那么多只羊,没有市场可买卖,天热,又留存不住,于是成了几户人家的一顿美餐。耿六也经不住挽留,半推半就,决定推迟到吃了饭后再动身。单纯的人情,朴实的民风,让叔侄俩吃得上下嘴唇和腮帮子都是油。
炖羊肉饱了肚子,耿六还是迟迟不走,坐在院子里,和闲着没事的几个年轻人又聊开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意图鼓动几个村人,能与自己一起上路。
“那地方的女人看上了谁,晚上就不声不响,黑灯瞎火溜进你的屋里睡上一觉后,又会不声不响走得人不知鬼不觉。”耿六说着指了两个年轻小伙子说:“像你这种年龄的人,在那边早就相好的一大堆了,晚上在月亮地里,疯得都像野狗一样。”几个人笑了,那年轻人不甘被戏弄,反问说:“那你咋还没结婚?”耿六被噎了一下,梗着脖子说:“我才不结婚呢,大男人守住一个女人有啥意思。”
烟鬼老汉凑过来又问起了大烟的事。耿六笑说:“昨黑夜我讲得你还不相信?那地方遍地都种洋烟,熬烟膏子的锅能炖下两头牛。那地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抽洋烟,抽得过瘾的时候,人们都光着身子在平展展的野滩里跑。那种情形你想都想不来呢。”听得老汉嘴角流出一道涎水,神往的没了反应。耿六趁势说:“怎么样?你们谁想跟我上去,我保你们不缺吃不缺穿,还能发财抽洋烟,过那种让人美死的好日子。”这一问大家伙谁也不言语了。主家汉子吭了吭嗓子说:“外面的世界,哪那么简单。你个过路人,我们留你住,留你吃,听你拉闲话。你可不能骟我们的娃,他们留在家里,日子虽穷,一个个还能活命娶老婆养娃娃。你这个人说话,吹吹挞挞的不可靠。”耿六被批评的张了嘴哑巴了。
正在这时,对面山梁上传来一嗓子公羊一样的叫声,大家止了声息,有腿脚快的到了院外,与那叫声搭上了话。原来是掌柜家派人来吩咐营生,几户人家的劳力便闻声而动。
耿六知道自己该走了,招呼耿光祖牵出了大灰驴,问说:“老哥,这条川往西走,路上的人家不知道这两年还多不多了?”主家汉子磨着镰刀说:“现在世道乱,好多的人家都逃荒走了。我也给你说不准了。你现在走,天黑前要是赶不到麻裕沟,那就麻烦了。”凹脸歪眼的年轻人说:“你这人也胆子太大了,我听说这道川越往下走,水大狼多,到处都是土匪,还有打闷棍的人。你领个娃,要是遇上了哪一个,都不好说。要我说,你还是掉头回你的老荒地,等将来多跟上几个人再走吧。”耿六不以为然,说:“我在外面闯荡的地方多了,在这条路上也走过几回。咱们是穷人,身上带的除了一杆穷球外,啥油水也没有,怕啥!”主家汉子说:“穷人的命也是命,你把命不当回事,你还不把你领的这个娃的命不当回事。唉!这娃大头大脑的,跟上你怕是要受罪了。”话不中听了,耿六梗了脖子咕哝了两句,牵驴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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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几户穷苦人家,耿六站在山崖边足足撒了一泡尿,回身借着一块路边的石头,和耿光祖一块骑到了驴背上,当天上灯时分,赶到了农家汉子所说的麻裕沟。
第二天早早起行,两人一口气走出十几里路,直到觉得累了,才寻了一处有水有草的地方下来歇脚放驴。歇着,无意间就见河滩对面的山梁上蹲着一条狼。耿六一激灵,抱起耿光祖,拉驴就往开阔处走。这时的他,最想的是能遇到其他人的出现。没有人影,也看不见山田,耿六开始出冷汗,脚步有些虚飘飘的感觉。他悄悄说:“光祖,咱们遇到狼了,你怕不怕。”耿光祖傻笑不语。耿六鼻子抽了一下,自我壮胆放嗓子唱开了山歌,声音先高后低,后来就没了声息,奓着两耳听周围的动静,慌乱地左顾右盼。
在耿六的耳朵里,老是听到一些细碎而又轻虚的声音,在他的眼角余光所到的地方,有草在莫名其妙地摇晃着,有树枝在簌簌地抖动,眼一花又看见有麻灰色的东西在半山腰里,在身后的河滩地上神出鬼没的跟踪着自己。
耿六壮胆找了一处开阔地,歇脚想看看究竟是啥东西在作祟。耿光祖用手揉着小屁股,想哭又不敢,嘴扁成了一条弧线。树影子安静下来,草也不乱摇动了,沟里清澈出几分青绿的流水,冲击着一堆乱石头,响声咕咕噜噜。
算了一下行程,跟当年一行人走过时的记忆,进行了不太确定的对比,耿六心里多少有了底。他想起了藏在驴驮子里的一把尖刀,翻腾出来,就近处寻了一棵柳树,瞅准一根手腕粗细的树干,一试再一试折不下来。他只好领拉驴到树下,在驴背上临空一吊,随树杆掉在了地上。
很快,一棍在手的耿六自觉胆壮了许多,再留心前后左右,没了先前的动静。
耿光祖一路上多次哭过要回家,都被耿六给吓唬住了。小小年纪的他也明白了愿望的不可能,只是乐不起来,抿着嘴很少说话。拉着驴的他突然停住,目光锁定前面不远处。耿六说了声走啊,耿光祖用手指着说:“六爹,你看,那不是咱们家的那只狼吗。”耿六初听不明白,目光一瞥,霎时手脚麻痹的没了知觉。
耿光祖指向的前面,川路形成了一个弯子,一堵立崖下,斜立着一块大青石。石上蹲着一只麻灰色老狼,正凝了两只绿眼睛,盯视着缓慢行进的三个活物。伫足片刻,无法绕行的耿六先亮出了刀子,又提起了柳棍。这些动作,都没能让那只狼有所反应,反而引出了另一只藏身崖后的同样毛色的老狼。
耿六有点心慌,骂说:“咦,这些东西今天还真要寻点不愉快呢。光祖,来,你先骑到驴身上,六爹用绳子把你跟驴捆在一块,不要闪失的掉下来了。我就不信,大白亮天,这些畜生敢对人做乱。”嘴上嚷嚷,胆气却是虚的,就牵驴拐到河边的山根处,拾了一块拳大的石头,向两只狼投了过去。狼不退,反而迎上来,把地上还在滚动的石头嗅了嗅,又蹲下不动了。
耿六不敢挑衅了,一筹莫展地守在原地不动。人与狼一时谁也没了反应,各自拚起了耐力。
看着太阳西向,川道里的光线暗了几分。耿六想原路往回返,又怕狼跟着更危险,就一门心思想等到一半个过路人。两只狼倒显得颇有耐心,一只居然改蹲为卧。捆在驴身上的耿光祖受不了,拉着哭腔说要撒尿。耿六说:“尿什么!不要命了,看不见前面的狼,要是冲过来,看不吃了你!”耿光祖哭了。耿六说:“就尿在裤子里面,晚上六爹给你洗干净就行了。”
耿光祖的哭引起了狼的警觉,双双站了起来,盯着这边的动静。耿六不敢等闲视之,吓唬说:“再哭,狼就过来了。”耿光祖嘟哝说:“讨厌的狼,挡在路不让人走了,还不让人尿尿。”耿六猛然想起什么,说:“光祖,你刚才说这狼是咱们家的?你给六爹说这是咋回事?”耿光祖扁着嘴,驴背上湿渌渌地流下两道尿水。耿六又问了一遍,他才说:“那就是咱们家的狼,还送我回过家呢。”想起了村人们说过的往事,耿六半信半疑说:“那你让狼给咱们把路让开,看它们听话不?”
解开了绳子,耿六也不管耿光祖刚尿过的湿裤裆,双手一举,把小家伙卡在了脖子上。叔侄俩立体朝狼走了几步,耿光祖小手挥舞,含混不清说:“讨厌,讨厌。让开,让开。回去,回去。”两只狼审视着不动,身后灰驴却出其不意放出一嗓子长吟。声音来得突然,就在两人转颈之间,两只狼消失得没了踪影。
这太离奇了,耿六不敢大意,一双豆荚眼警惕地四顾着。又等了一阵子,再没见狼影子,他大了胆试探着往拐弯处走。到了跟前,除了顺川吹来的风,和咕咕流淌的水声外,狼果然没了踪迹。
顿觉一阵轻松的耿六,骑上灰驴小跑着往前急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暮气东来,川道向西北拐了。耿六牵驴顺着一道放羊人走出的坡道,上到了西面的山梁上。
站在山上,极目四望,晚霞映红了远接天际的众多山头,形成一片翻腾的景象。天空中归鸟如箭,山洼里暮岚如幛。耿六心中烦乱,没敢在梁上多停留,更没敢再下川道,顺了一条往西向的山道,快步地寻了下去。
终于,在暮气降临的时候,耿六找到了一孔被人遗弃的土窑。窑立在向阳的山岙里,旁边长着几棵歪脖子老榆树,院子里还有一些乱木板子和黄土块。耿六进去一看,惊起了栖息其中的十几只鸽子和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腾起的黄尘和羽毛半天落不下来。
一通折腾,耿六把破烂的窑洞收拾出一块地方,看看歪斜的门框和朽烂的窗户,判断晚上的安全问题。特别是白天遇到的那两只狼,它们究竟是听话跑了,还是另有企图?
耿光祖在院子里牵着驴吃草,幼小的心灵被霞光映照下的壮丽景色所感染。只是他年龄还小,这种美感只是一种心情的愉悦,是一种颜色的挑逗和刺激而已。
天近黄昏,耿六耳边响起了一阵蚊子的叫嚷声,心想晚上怕是要吃苦了。他到破窑洞的前前后后,借着天空的余光,捡了一堆干草和树枝,在窑里点着了又压灭,让煨出浓浓的烟气。这一招挺管用,窑内那股子生涩的味道也被薰得不明显了,蚊子、蠓子也都不敢进来。
耿六把耿光祖抱到火边,把驴牵进窑里,让站在一块空处,又搬了土块、石头和一些刚刚拨回来的湿蒿子,遮在了窑门和窗子。
破窑虽烂,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还是有种安全感和归属感。它封闭了外面的十万大山,也让人把一路的疲劳松驰下来。
5
一堆火生起,耿六在火堆边吃过了带着的石子馍,铺开了携带的一件棉大衣,躺下去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耿光祖站在炕边撒了尿,睡倒在一侧。地上的大灰驴很安静,忽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驴嘴上还流露出几分欣赏的笑意,头不时地微微抖动一下。
“光祖,你真的认得今天的那两只狼?”耿六又想白天的事。耿光祖从躺下的那一刻起,已经进入了瞌睡的朦胧状态,嘴上“嗯”着,脑子里却不去反应。耿六用手动了动他,才不情愿地又“嗯”了一声。耿六又问:“那它们今天为啥要拦路?”等不来回话,他又自语说:“我看你纯粹是胡说呢。世上的狼都是野的,咱们家人老几辈子,谁养这些吃人的东西。”
耿光祖睡着了,耿六又开始了对小家伙白日里的话的琢磨,最后的结论是,这个乳臭还没脱尽的侄儿,大概是把狼当成了村里人家的狗,加上对狼的威胁不懂,才会那么认为的。
屋外传进来几声夜猫子的叫声,地上的灰驴扭摆着腿脚,选择出一块地方卧了下来,驴眼的反光也悄然地闭上了。随着烟气的消散,蚊子又开始往窑里侵入,耿六想着要把接近熄灭的火重新添柴燃着,可是手脚发懒,劳累作祟,恍恍然也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一阵由小而大,由模糊而细碎的声音响了起来。耿六被惊醒,坐起来听,奇怪的声音却随之消失掉了。他不敢大意,手探向了放在头边的木棒上,同时借着火光,扫描了一番窑内的各处,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跳动的心脏才稍稍的平缓了一些。一会儿,细碎的咪咪哞哞的声音,又开始由弱到强响起,挡在窗前的蒿草也有了动静,一个个头不大,胆子不小的东西,用莹莹的黄绿色眼睛,盯着自己看。狼的念头转瞬就被否定了,狐狸?野狸猫?或者是黄鼠狼?还是……?他提棒站了起来,那东西嗖的从蒿子下逃走了,在院子里发出一声猫叫。耿六开始搜索声音的出处,在倒塌的锅灶炕洞口,爬下来细细一听,发现一窝深藏其中的小猫崽,在里面乱哭乱叫。
蚊子在增加,耿六架上一些柴草,让灰烬重燃烟雾,直至亮出火苗。烂窑就被照得红光满溢,连窑顶上的一个斜拉下来的蛛网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再次睡下,他呛得咳嗽了两声,胡思乱想起来。这窑洞被遗弃了多久?原来住着的是咋样的一家人?刚才的那只猫是窑主人留下来的吗?
这时,窑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响动,杂乱中有人的喘息和奔跑的脚步声。耿六翻身而起,拿起了木棒和那把一尺多长的刀子,站在火堆前,紧张万分地盯着虚挡着的门和窗口,把一个巨大的火光映出的影子,弯曲在窑壁上。耿光祖酣睡不醒,从地上站起的灰驴也不安地把头拧向了外面。那一刻,耿六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只等着外面的响动破门而入的到来。
终于,门口的两根烂木板被哗地一下撞开了,闪身进来了一个个子中等,穿一身黑布衣裳,两腮长满了胡须的中年汉子。随着身后又涌进来的,却是一个罩着花头巾的婆姨,手里还抱着一个花包袱。两人迎头撞上灰驴躲闪的头,吓的“唉呀”地叫了一声,本能地转身想往外逃。
听到耿六的一声呵问,回过神的一男一女紧张万分解释说:“我们是走迷了路,又遇上了狼,看见这里有亮光,才跑过来的。”耿六绷紧的神经松驰了一些,收起摆出的架势,他问:“狼现在在哪?有几只?”那男人说:“大概有三、四只吧,黑灯瞎火的直往人身扑,把我的胳膊都咬伤了。今天要不是我手里的家伙护着,还真吃了人呢。”
耿光祖被惊醒,在柴草燃烧而亮出的红光里,莫名其妙地一会儿瞅着陌生人,一会儿瞅着耿六。那女人一屁股坐在了烂锅台上,捶着胸口,一口口地长出着气。
院子里很快有了响动。那汉子说了声狼来了,转身堵在了门口,命令耿六说:“快把火弄旺了,只要有火,它们就不敢进来。”耿六不及多想,把柴草全放到了火上。屋里亮堂堂,外面反而显得黑黢黢,只听着“唰唰”的声音,就跟下雨一样。
果然有狼,耿六一时气概起来,放刀提棍跳下了地,对那女人说:“你上炕上守住火,帮我照看好孩子,让我们两个来对付这些野东西。”那男人得了支持,心气平稳下来,小声数着:“三只,又来了两只,远处还有往来跑的。妈的,看来这一群就是那一群,今天是让狼给耗住了。”
耿六用棍子挑开了挡着的蒿草,想跳到院子里,又有点胆怯,却是满嘴的粗话。狼在外面躁动,有的上到烂窑顶,门头上直往下落土。双方一里一处相持着,谁也不敢作声,破院里反而安静了,只有火的光亮在跳跃,只有天上的半弯月亮在吐晖。
僵持中,院子里突然出现了骚乱,那只老猫拚死穿过蹲守的狼,从窗口飞快地一窜,转眼钻到了炕洞里。女人吓得“吱哇”大叫,那男人不明原因,还以为进来了什么东西,只管在炕洞口处瞎紧张。耿六说:“是一只家猫,在炕洞里下了一窝小猫,不用怕的。咱们还是防狼为主。”
炕洞中传出一阵小猫咪嫩嫩的欢快叫声。一时间,大家受这种声音所感染,为窑内多了属于自己一方的力量,而溢生出一丝充实的情感。外面,狼群又开始躁动,守在窑顶上的狼,有点愤怒地放出了一嗓子难听的嗥声,刺耳,难听,又让人毛骨悚然。
那汉子悄声说:“兄弟,还是把刀拿起来吧,狼这东西是铁头蜂腰刀子尾,棍子打不对位置,它们根本不含糊。只有刀子还有点寒气,可以煞住它们的一些不怕死的野性。”耿六不甘落后,接话说:“你说的对,前两年我还打死过两只狼呢。刚才的那声狼嗥,怕是这些畜生不安生了。”
两人话音未落,有狼影子在门口窗前兔起鹘落般闪了两下。猛不防,从窗外扬进来一阵沙土,耿六手里的棍子胡乱挥着,一手来揉眼睛,眼泪就下来了。这一招太出其不意,谁也料想不到狼这畜生居然有此头脑,在窗外蹶了屁股,用后爪子把黄土刨了进来。同时,就有一只大狼往里冲了,被耿六乱棍击了一下退了出去。那男人嗷叫着闪身来帮忙,空出的门口就探进来两只龀牙咧嘴,毛色苍灰的狼,三角眼露着凶光,威胁声声。
门和窗都失守了,驴退躲到了窑的一角,耿光祖和那女人退到了后墙角,耿六的眼里沙土虽然还有点影响,但能看清周围了。他与那男人挥舞着棍与刀,与狼在炕前沿的高处对峙着。
进来的狼有四只,门口处还有狼脑袋往里探着。狼多势众,狼的胆子越发大了,有一只跳起来凌空而扑,被那汉子挥刀砍下一只狼耳。血让几只狼发了狂,一只自外凌空飞跃而进,结果落到了前面几只狼的身上。也正是这瞬间的错乱,让那汉子有了空隙,一撤身一回脚,把烧过了的柴禾堆,往下踢了个天女散花。火星落处,两只狼的毛被呼地点燃了,带火“嗷”叫着跳窗而逃。另几只一下子乱了阵脚,都夺门而出。那男人冲到户外,看着两只火狼火球般往山下狂奔而去,后面紧跟着的,差不多还有七、八只之多。耿六冲出屋子时,带火的狼有一只正好跃下了山崖,另一只在一处空地上翻滚哀嚎,周围跳跃奔跑的几只狼跟着错乱成一堆。
两人站在废窑前的土垴畔上,在微光中不时面面相觑,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
狼群直到晨光熹微都没再回来。患难余生的两个男人坐在窑炕沿上,抽着一盒时髦的纸烟。那女人窝在后炕角落,搂着耿光祖一动不动。灰驴被赶到了窗口前站着,炕洞中的那一窝小猫咪,此时却出奇的安静。
终于,那男人唤女人到身边来安慰,耿六过去爱抚着耿光祖稀疏柔软的头发,洗耳听着。
女人哭了,抽抽噎噎抱怨说:“咱们这是做下一桩啥事啊!差点就连命都丢了。这都怨你,都怨你骗了我。你说,让我咋办才好啊!”那男人脸色铁青,不发一语,直到埋怨够了,才毫不避讳搂了女人肩膀说:“兰花,都是我不对,但咱们既然都走出来了,就不要想那么多事了。你放心,等天亮咱们就走,只要到了那地方,我表哥会为咱们安排一切的。”女人抱怨够了,脱开那男人的臂膀,整理了一下乱发,把花围巾重新罩了头。她说:“还能咋样呢!以后我再也不能回来了。”那男人轻松了几分,保证说:“你放心吧,过个一两年咱们还要光明正大回来的。”女人不无忧郁说:“我心里老不踏实,咱们刚出来就遇上了狼,要不是遇上这个人,后果谁能知道会咋样呢!我怕他会派人追咱们的,在这方圆百里地面上,到处尽都是他的关系。”那男人毫不含糊说:“你不要怕,这事二爷他不会张扬的。这几年在庄上,方方面面我熟悉着呢。就算他来抓咱们,也做梦不会往这个方向来的。”
两人口音一听就是本地人,耿六听得明白,又不明白。看那女人的长像,虽然满含心事,却透着一种富家人的神态。那男人刚才防狼的时候,表现出来的身手和胆识,象是个练把式。他们出现在这种地方,不是私奔,就是骗了偷了之后的逃之夭夭。
这么一想,耿六有点紧张,也不敢插话,只让耿光祖再睡一会儿,自言自语说折腾了一晚上,乘天亮前这段时间,好好补上一觉,明天也好有劲赶路。那男人闻声把头扭过来,瞟了一眼说:“你说的对,狼是不敢再回来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吧。”
很快,想着假睡的耿六忘我地真迷糊了,再一睁眼,满窑的光亮中,几缕刺眼的阳光,令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身子猛地坐了起来,寻找不见那一男一女的踪影,检查了一下身边所带的东西一样不少,门口的驴跑到了院子里,只能看到尾巴在摆来摆去。耿六揪紧的心落回肚里,身子乏乏地重又躺了下来。在他的感觉里,那男人一度曾有一种说不定的危险,现在走了也就省了一份担心。
炕洞中的小猫咪不知何时钻出几只来,在土炕上蹒跚而行,憨态可掬。其中一只小花猫居然爬到了耿光祖甜睡中仰躺的肚子上。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