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江小译 | 阿甘本《品味》:真与美

品味

真与美

-阿甘本《品味》-

在《斐德罗篇》(Fedro)中,柏拉图用一个断言确立了不同的美的地位,即智慧无感于像(immagine),而美则拥有可见性的特殊地位:

正如我前文所述,美,在众多存在物(essenze)中光彩夺目,当我们来到世界上,发现我们只能用最明澈的感觉来发现它,它如此绚丽,如此清澈,视觉是最敏锐的生理感觉,尽管视觉无法看到智慧(phrónēsis ouch horâtai)。因为倘若这样一种清晰的形象(eídōlon)需通过视觉来认可,那么智慧会激发一种恐怖的爱,其他的爱的现实亦是如此,但唯有美拥有这种特殊地位,所以它是最清晰可见(ekphanéstaton)和最可爱(erasmiōtaton)的东西。(《斐德罗篇》, 250d)

由于智慧缺乏可见的形象(eídōlon),而美则尤为可见,于是,关键在于可见与不可见、表象和存在之间最原初的形而上学分裂问题。柏拉图对美界定的悖谬在于,不可见物的可见性或观念的可感表象。不过,也正是这个悖论,为柏拉图的爱的理论提供了基础和动因,也正是在这篇文本中,即在《斐德罗篇》中美的问题得到了发展。

事实上,观念在美之中的可见性就是爱欲狂热(mania amorosa)的起源,《斐德罗篇》通常是从凝视(sguardo)和它所导致的认识过程来描述的,柏拉图在《会饮》(Simposio)中确立了其过程。

在《会饮》中,他在认识领域,将爱(Eros)的地位概括为智慧和无知之间的中间状态,这样,它可以与真正的意见相媲美,意见可以正确的判断,理解真相,但无法判断它自己。的确,爱的中间地位,是将其等同于哲学的基础:

“难道你没有看到智慧和无知之间还有某种东西吗?”

“那是什么?”

“你知道,正确的意见(orthē dóxa)无法给出理由(lógon doûnai),它并非知识,因为知识怎么会缺少理由呢?此外,它也不是无知,因为无知不可能获及真理,很明显,它是某种居于无知和智慧之间东西(metaxý phrónēsis kaì amathías)”(《会饮》, 202a)

“爱处于无知和知识的中间。问题的真相在于:没有一个神是哲人/爱智慧之人(filosofo),他们不寻求智慧,因为他们已经有了智慧;任何有智慧的人也不可能寻求智慧。由于这里还有无知之恶,不过,既不善良,也不聪明的人会自满:他并不渴求那些他毫无欲求的东西。”

“但是,狄奥蒂玛(Diotima),如果爱慕智慧之人既不是智慧之人,也不是无知之人,他们会是什么样的人?”

“小孩子足以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们就是居于两者之间的人,爱就是它们中之一。因为智慧就是最美的事物,爱就是美;所以,爱也就是哲人或爱慕智慧之人,在某种意义上,爱慕智慧之人居于智慧和无知之间。”(《会饮》 204a-b)

在《会饮》中,爱每一次出现,都被描述成一个过程,从可见的优美的身体到美的科学(toû kaloû máthēma),最后到纯粹之美的过程,纯粹之美既不是身体,也不是科学:

我们再一次发现美并不在于向他展现出来的脸庞之美或手之美,或身体的任意部位之美,美亦不是某种特别的描述或认识的片段,更不是在另一实体(例如在动物、天地或其他东西那里)中实存的东西,美就是仅仅依靠自身而存在的形式的独特性。(《会饮》 211a-b)

所以,柏拉图赋予爱的理论一个悖谬的任务就是,捍卫美与真之间,观念最可见的和最不可见的东西之间的关联(二者既统一又有差异)。事实上,按照这个原则,可见物(因而即作为“最显著部分”的美)被排斥在科学领域之外,而这个原则恰恰是柏拉思想中最深刻的意旨。

在《理想国》(Repubblica)卷七中,柏拉图十分清楚地指出,不可能从表象的立场和可见的美出发来认识天文学的真理。于是,天空中的星丛美丽而丰富,它不可能成为科学的对象:

这些天体装饰着天空,虽然我们把它们视为可见物中最美最准确的东西是对的,但由于它们是可见者,所以远不及真实者,亦即具有真实的数和一切真实图形的、真正的快者和慢者的既相关又托载着的运动的。

……因此,我们必须把天空的图画只用作帮助我们学习其实在的说明图,就像一个人碰巧看见了戴达罗斯(Dedalo)或某一别的画家别出心裁画出的设计图那样,因为任何有几何知识的人,看到这种图画虽然都会羡慕其画工的精妙,但是,如果见到别人信之为真,想从图画上找到关于相等、成倍或其他比例之绝对真理,他们也认为这是荒谬的。(《理想国》 529c-e)

辛普里丘(Simplicio)在以某种方式概括了精确科学的程序之后,在他对亚里士多德的《论天国》(Del cielo)的评注中十分准确地提到,柏拉图认识型(epistēmē)的首要内涵就是“保存表象”(tà phainómena sōzein):

“柏拉图向这个领域(天文学)的研究者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为了发现循环且有规则的运动,为了保存流变星体呈现出来的表象,进行推测有一个要求。”

唯有当我们找到一种纯粹表象的知识(即可见的美的知识),我们才有可能真正地“保存表象”。这个认识型自身不可能在数学关系中“保存表象”,而不会突兀地认为其穷尽了美的所有可见的现象。

正因为如此,真与美的关系是柏拉图观念(idee)理论的核心。我们不可能认识美,也不可能看见真理,不过,正是这双重的不可能性的交汇,界定柏拉图的观念,亦即在爱的“另一种认识”中保存表象。事实上,“观念”一词的意义(其在词源学上的隐隐地指向idein,即不可见性(e-videnza))完全包含在真与美的相互作用之中。

在关于爱的对话中,一旦出现有人要把握美,就会回到不可见之物上,一旦出现有人通过认识型陷入真的连贯性之中,就会回到视觉、看、表象之类的词汇。正是因为通过这种方式,最高的认识行为分裂为真与美(“智慧是最美的知识”何以美是“最明显可见的东西”,但科学是“不可见物的科学”),智慧必须被看作“知识之爱”或“爱之知识”,在诸如认识型这样的所有的可感认识之外,智慧必须将自己作为“哲学”(爱智慧)。即科学和无知,有(avere)与未有(non-avere)的中间状态。

从这个角度来看,重要的是,《会饮》将这个分裂归结为爱。这是因为分裂正是一种“迷狂”形式:知识,作为一种认识型,不可能解释自身或解释现象,相反,知识关涉的是那些被简单标识和表象出来的东西。爱之知识的爱欲迷狂和认识型之间的并置关系再一次让柏拉图试图开启“另一种认识”,并在证明(真理)的不可见性和不可见之物(美)的明证性之间保存表象。

不过,柏拉图的爱的理论不仅仅是另一种认识的理论,也是“另一种快感”的理论。

如果爱实际上就是拥有美的欲求(《会饮》204d)

如果对美的拥有就是幸福(eudaímōn éstai),如果像我们所知的那样,爱就是对知识之爱,那么快感问题和认识问题在严格意义上是相互关联的。

因此,在《斐莱布篇》(Filebo)中,柏拉图从科学角度分析快感,就不是偶然的,在那里,最高的善被等同于科学与快感、真与美的混合(synkrásis)。在这里,柏拉图将纯粹快感(hedonaì katharaí)——

那些美丽的颜色、图形、气味以及声音的快感——这种快感与科学有交集,与不纯粹的快感区别开来,而不纯粹的快感与知识没有丝毫关系。

然而,纯粹快感与纯粹科学的混合,明显地体现在美的作品之中,这样,和科学一样,快感的最高对象再次诉诸于美(“这样,善的力量……诉诸于善的本质”《斐莱布篇》,64e)

所以,柏拉图留给西方文化的遗产,即知识的分裂,也是快感的分裂。不过,两种分裂都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原初特征,这些分裂标志着走向了一个中间层,在这个中间层上,我们发现了爱的恶魔般的形象,仿佛爱是唯一可以在不摒弃差异的情况下,有效调和二者东西。

唯有让我们自己站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用足够的词语来概括品味的美学问题,这个基础即:唯有当人们可以思考这个复杂的形而上学的遗产,才能怀抱着科学,自18世纪以来,科学极其巧妙地将自己同时展现为“美的科学”和“品味的原理”。

也就是说,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理解品味既是知识问题,也是快感问题,或者毋宁用康德的话来说,品味就是知识和快感之间的“神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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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jiinzhenxian-

译:蓝江

排版:朴正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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