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本|本位理论
本位理论
文|阿甘本
译|蓝江
2.1 西方本体论的时代变迁发生在公元2世纪和3世纪之间,完全对应于一个词语进入到第一哲学词汇表中的时间,而在古代思想中完全没有这个词汇(柏拉图那里没有这个词,亚里士多德只在其原初意义上使用过这个词,即“沉淀,残余物”):这个词就是本位(hypostasis)。在一项对这个词语的语义历史的研究中,多利(Dörrie)已经说明了这个词语如何第一次出现在斯多葛学派的本体论中,从新柏拉图主义开始,逐渐地成为了真正的流行语(Dörrie, p. 14),在诸多不同的哲学学派中,这次用来指代实存,取代了古代的本质(ousia)。这是一个“非常流行的词语”,相当于20世纪哲学中“实存”(existence)一词流行起来的类似的先例。在古代世界的尾声时,在哲学-神学词汇中本位(hypostasis)被广泛使用,就像在20世纪的哲学话语中,“实存”一词被广泛使用一样。但是,在20世纪的存在主义中,强调了存在先于本质,这也对应了晚期古代思想中在用词上的优先性,不过本位(hypostasis)的情形更为晦暗不清:这个词语之所以流行起来其实是一个反向的过程,即存在始终指向超越的实存。为了取代存在物之上的太一,那就必须要把存在物的实存抬高到同样的高度,在本位中来展现出自己。在历史优先性上的这种变化,在所有的文化领域中,都与时代变迁是同步对应的,由于我们仍然生活在它的象征之下,所以我们现在还不能对它给出一个准确定位。存在物(现在是今天的存在物)会穷竭自身并消弭于无形,但在消弭的过程中,在它的位置上留下了本位的纯粹的残余效果,即赤裸的实存本身。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位于实存之中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就是本位本体论的终章(也是它的坟墓)。
2.2 hypostasis一词的日常意思——也是“基础,奠基”——就是“沉淀”,指向了液体之中的固体沉淀物。于是在希波克拉底那里,hyphistamai和 hypostasis分别代表着尿液的沉淀和沉淀物本身。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这个词只有一种意思,即代表着生理过程的沉淀(《论动物的组成》677a 15)以及作为营养过程的剩余物的粪便(同上,647b 28, 671b 20, 677a 15)。我们必须思考如下事实,即正是这个原初意思为“沉淀”或“残余物”的词语,成为了表达本体论基本概念的关键词或流行语:实存。本维尼斯特在一篇著名的论文中指出,在带有完全不同含义的同一语素的情况下,我们首先必须探索是否存在着一种词语的用途,回到明显具有各种不同意思的统一体(这样,我们会看到,他可以解释trepho一词的两个大相径庭的意思:“营养”和“扼制”,Benveniste, pp. 290–293/249–253)
这样,我们有机会从这个角度来问问我们自己,hyphistamai和hypostasis的哪一个意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个词语非这个动词一开始的意思就是“产生固态的沉淀物”——这样“成为固态,具有了真正的连贯性”——这个发展最终走向“实存”,就是自然而然的构成。在这里,实存似乎——古代本体论的彻底转变——成为了一个过程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存在被实体化,并被赋予了连贯性。在新的意义中,不仅源本的意思没有消失,而且也让我们立即了一个学派的思想,即新柏拉图主义的思想,他们试图取代超越存在物的太一,仅仅将实存理解为“常难以理解的语义发展过程。实际上,很容易解释这个词语的不同意思。一旦我们认为,如果本位”(hypostasis),即一个超越性过程的物质残余和沉淀。
2.3主体(hypokeimenon),即单纯的实存物,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曾经是存在物首要的和直接的形式,它不需要任何基础,因为它本身就是最首要(或终极)主体,在主体预设的基础上,我们才能理解万物,所有的谓述才能成为可能,而斯多葛学派反而用hyphistasthai和hypostasis这两个词语来界定从存在物本身向实存的过渡过程。于是,他们用动词hyphistasthai来代表非肉体的存在模式,就像他们的“可说之物”、时间和事件一样,而他们用hyparchein来指身体的在场。存在有一个非肉体的维度,这就是一个过程和事件,而不是实体的本然状态。随着这一趋势的发展,现在本位(hypostasis)变成了某种类似于操作的东西——根据概念,一般来说它不可能处在次要位置上——通过整个操作,存在在实存中得到实现。正因为如此普路撒的狄奥(Dio of Prusa)写道:“所有存在物都有一个本位”(pan to on hypostasin echei ; Dörrie, p. 43)。存在不同于实存,但后者也是存在生产出来的东西(这里再一次出现了沉淀的形象),因而实存也必然归属于处在。那么实存的根基就是存在的一种操作、一种发散或一种实现。
א 在盖伦(Galen)的一段话中,清晰地说明了是从斯多葛学派开始采用了这种新的本位的术语,在那里,盖伦将本位定义为某些哲学家在存在和本位之间作出“迂腐不堪”的区分:“我认为,在存在和本位之间(to on te kai to hyphestos)作出这种区分太过迂腐(mikrologia)。”(Galen 2, II, 7)。不过,如果我们对比一下这个新词的两种不同的发生过程(两个过程彼此不同,此外,它们几乎是完全对立的),可以更清楚地理解这种“迂腐”与思考存在的方式的变迁的一致性。斐洛预见了后来被新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神学所承认的趋势,他写道“只有上帝在存在中实存着(en toi einai hyphesteken)”,而阿芙罗狄西亚的亚历山大(Alexander of Aphrodisia)则相反,将各种个别存在物的实存模式与范畴观念的实存模式对立起来,他多次使用了“在本位中去存在”(einai en hypostasei; Dörrie, p. 37)。存在物在本位,即实存模式之中,但也存在着非本位的存在物。一方面,在斐洛的神那里,不可能区分存在和实存(或套用现代的表达,其实存位于它的存在之中),另一方面,存在着多样的存在物,其中存在仍然留存在并存在于实存之中。“在存在中实存”和“在实存中存在”:在这里开了一个进程,这个进程会进一步将存在与实存、神与人分离开来。
2.4 如果普罗提诺真的是新柏拉图主义的本位学说的开创者(Dörrie, p. 45),那么波斐利(Porpgyry)则将他老师的本位思想更加专业化,而本位思想已经在《九章集》的第五章的第一节“论三个原初的本位”和第三节“论认知的本位”中。
新柏拉图主义的本体论试图将亚里士多德的装置(即将存在既分开又衔接在一起的装置)与走向超越存在的真正柏拉图式的意愿结合起来。其结果是,存在物变成了一个存在着张力关系的立场,一方面是超越存在的原则,另一方面是存在在实存中的实现(或发散),这就是本位。在普罗提诺和他的学生那里,本位(hypostasis)一词代表着知性、灵魂和所有逐渐从太一中流溢出来的东西,而本位就是由太一所生产出来的:“于是,它从始至终,从上至下,所有东西都恪守自己的位置,由某一者所产生出来东西,其地位都要低于生产出它的东西”(V, 2, 2)。
在《九章集》中,“拥有本位”(hypostasin echein,出现了18次)或“占据一个本位”(hypostasin lambanein,至少出现了6次)非常重要。实存并不是原初给定的,而是某种“占位”或生产出来的东西(“本位被生产出来(hai hypostaseis ginontain),并保持了永恒不变的原则” III, 4, 1)。但是,恰恰是超越存在的原则和从存在中流溢出来的本位的多样性之间的关系,构成了普罗提诺本体论之中尚未解开的难题。
在《九章集》第五章第四节(这一节的标题是“次生之物如何从第一原则或太一中来”),以最奥妙的形式展现了这个难题。一方面,存在着永恒不变的原则,另一方面,通过神秘的成形(proodos),从第一原则中衍生出诸多“实存”,流溢并不是创造,所以,它并不完全与太一的行为和运动相一致:
如果某物得以形成,而太一自身保持不变,它的形成源自于太一,而太一那时就是它的全部之所是。所以,太一信守了它自己的生活方式(en toi oiekeioi ethei),它得以形成,而并非从它之中新城,而在形成中让它保持不变……但现在,如果太一保持不变,那么生成出来的东西在它的行动中(ginetai energeia)吗?一方面,有着存在(ousia)在行动中的存在,另一方面,行动中的存在源自于每一个事物的本质。前者就是每一样事物,因为它在行动中,后者源自于第一存在,所有事物都是这个第一存在的结果,并与第一存在有所不同。正如在火之中都有起火。对于第一原则也是如此,它信守了自己的特有的生活方式,而行动(energeia)中的存在也是由其完形(perfection)所生产,它的完形从最高权力,事实上是所有存在物的最高者,占据了一个本位(hypostasin laboua),将其附加在存在物和本质之上(eis to einai kai ousian elthen)。因为第一原则超越了存在(epekeina ousias)(V, 4, 2, 21–39)。
2.5 或许没有任何一段话会比这段话更清楚地用亚里士多德的本体论词汇来表达了一种新的本位范式。亚里士多德用来区分存在(即存在/实存,潜能/行为)的装置仍然健在,但两个对立的词语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彻底的颠倒。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本质来自于去把握实存的问题(对于X来说,它曾经是什么),现在实存(本位)在某种程度上则是本质的表象。
在亚里士多德的装置中,主体(hypokeimenon)处在基础的位置上,必须通过ti en eina,即曾经之所是来使用,如今,它再一次分裂,并进入到一个无限的逃逸过程:一方面,有一个无法理解也无法言说的原则,它的上升或下降超越了所有的存在,另一方面,它的本位向实存之中流溢。亚里士多德的本体论不可避免地被破坏了:在逃离存在和语言的预设主体和本位多样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矛盾也出现在柏拉图的永恒和亚里士多德的时间之间,但普罗提诺和波斐利的本位理论并没有成功地克服这个矛盾。亚里士多德的装置隐秘地将时间引入到存在之中,于是,为了回到它那里,便出现了本位的循环运动的形式。
א 在《神学基本原理》(Elements of Theology)中,普罗克鲁斯将普罗提诺的本位本体论进一步系统化。一方面(Proclus 1, prop. 27),他强有力地批判了由于没有或借助运动,而是仅仅因为其圆满和超完形,生产原则并不会产生本位的说法(重要的是,普罗克鲁斯在这里使用了“赋予本位”(ten hypostasin parchetai)的表达,但parecho在词源学上的意思是“在一旁”)。另一方面,他试图过相似性(homoiotes; prop. 28–29)、分有(metexis; prop. 23–24, 68–69)和照射(ellampsis; prop. 81)等概念,来找到生产者和本位之间的中介或共有元素。“如果分有者是独立的(即与被分有的东西),那么既不包含它又不源自于它的东西如何能分有它呢?相应地,潜能和照射将被分有的东西传递给分有者,它必须衔接二者”(同上)。在这里十分清楚地说明了新柏拉图主义如何试图将柏拉图式的概念(分有,相似)与亚里士多德的本体论范畴调和在一起,这必然会产生难题,他们借助的照射(irradiation)或行列(pocession)的概念根本没有办法来解决这个难题。
א 在诺斯替学派那里,本位概念非常重要。普罗提诺谴责了诺斯替学派将本位多元化了(《九章集》Ennead II, 9, 2 -6)。实际上,在普罗提诺那里也保留了诺斯替学派的证明,按照诺斯替学派的说法,从原先存在的原则,也称之为“深渊”或“原父”(Protofather),涌现出多样性的“实存”或本位,这似乎拙劣地模仿了和消解了普罗提诺的本位。诺斯替学派的本位的定义,在一定程度上,它可以在人格实体中道成肉身,可以刻画在一个历史谱系之中,可以凭借类似于神话的东西来述说。其中的本位之一,即索菲亚(根据皮耶尔·阿多的说法,这对应于灵魂,Hadot 2, p. 214)经历了一次“苦难”并堕落了,远离了圣父。哪找希伯吕忒斯(Hippolytus)的说法,索菲亚的受难产生了“本位实体”(ousias hypostatas, “它来自于恐惧,来自于心理实体,来自于身体的痛苦,来自于恶魔的难题,来自于皈依和祈祷回归”)。在这里,可以十分明显地看到,本位就是主体化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发生了从预先存在走向实存的本体论过程,发现了某种类似于人格形象的东西。在诺斯替学派的本位中,亚里士多德的主体(hypokeimenon)进入到这样一个过程,引导它的存在变成了现代主体。
2.6 在三位一体的神学中,新柏拉图主义的本位学说获得了重大发展。尽管阿里乌教派(Arians)已经使用了haypostasis一词,用来强调圣子与圣父的差异,它的流行(显然从阿塔纳修(Athanasius)时代开始),则是代表着暗含在三位一体教义中的本体论关系:“上帝有三个本位”(heis theos en trisin hypostasesin)。在这个情形下,直到那时,haypostasis一词经常与本质(ousia)搞混,现在明显地区别于本质:三个位格或实存都指向了一个实体。
从这时起,本位概念的历史围绕着这个词语爆发的冲突纠缠在一起,与之相异的意思被归为异端,词语上的顾忌变成了一种麻烦。在连续不断地争端和咨议,分化与谴责之后,最终在驳斥了阿里乌教派、撒比例教派(Sabellians)、聂斯脱里教派(Nestorians)以及一性派(Monphysites)之后,确定了一种表达来代表三位一体:一实体,三本位(mia ousia, treis hypostaseis)。
问题变得更为复杂,因为在西方拉丁教会(他们经常用substantia来翻译古希腊语的ousia)他们经常说“格”(persons)而不是“本位”(hypostases)——德尔图良的著名表达是:三位格,一实体(tres personae, una substantia)。由于迦克墩教父们的耐心细致的斡旋,拉丁教会和希腊教会之间的对立在第一次迦克墩大公会议上得到了解决。本位和位格的差异被认为是纯粹用词上的差异。正如纳西盎的格列高利(Gregory of Nazianzus)写道:
我们希腊人虔诚地用三个本位来言说一个实体,第一个词表达的是神的本性,第二个词表达的是个别化的三元属性。拉丁人想法是一样的,但他们的语言的局限,用辞的贫乏,他们没有办法将本位与实体区别开来,他们只能使用“位格”一词……发音上的细微差异也代表着信仰上的差异……这两个词意思一样,在教义上没有任何区别(Gregory Nazianzen, Oration 21, 35)
א 三位一体的本位决不能理解为唯一的神的实体的潜能或习性,只能理解为本位的实存,尼萨的格列高利(Gregory of Nyssa)明确指出了这一点。在三位一体的安济(economy)中,他写道,关键并不是上帝的能力户哦潜能(他的用词是logos,即他的智慧),而是“一种依照本质而获得的本位实存的潜能”(kat’ ousianyphestosa dynamis; Gregory of Nyssa, p. 273)新柏拉图主义的词语在这里直接变成了三位一体的本位,诸如西里尔(Cyril)这样的东方教父已经注意到:“当柏拉图主义承认了三个本位,并认为神的实体会展开为三个本位,或者说,有时候他们也会同样用'三位一体’这个词,他们与基督教信仰是一致的,倘若他们希望用'共同实质’(consubstantiality)来表达三个本位蕴含着上帝的统一的话,他们的说法并无不妥之处”(Picavet, p. 45)
2.7 多利已经看到,在阿塔纳修那里,haypostasis一词意思并不是实在,而是“实现”(Realisierung):“它表达了一种行为,并不是一种状态”(Dörrie, p. 60)。上帝是唯一的实体(substantia)——它本身并不可知,就像普罗提诺的太一一样——它在三个独特而明确的本位中赋予了它自己实在和实存,三个侧面(prosopa)或显现(我们已经看到,这就是西方拉丁教会的三个“位格”)。
在西方,从波爱修斯那个获得极大成功的定义开始,位格的概念就被界定为“理性本质的个别实存”(naturae rationalis individua substantia)另一方面,按照波爱修斯的说法,自然“告知任意个别事物的特殊差异”(unamquemque rem informans differentia specifica)。这样,三位一体的位格或本位的问题已经与哲学上的个体化的问题合流了,在个体化的问题中,神的生物性本质成为了一个个体化的实体(individua substantia)或位格化(personify)。(现代主体的“位格”性质,证明了这个概念在现代性本体论中具有支配性的地位,它源于三位一体神学,通过三位一体,处在本位教义之中,我们没有真正地从这个教义下解放出来)。
这样,本位——在新柏拉图主义那里似乎十分简单,即便它仅仅只是明显地将本质至于实存之上——进入到一个缓慢发展的过程之中,在现代性中,最终它导致了实存的优先性。拉丁语表达“三位格,一实体”(tres personae, una substantia),其中的“位格”(prosopon,即面具,同时也是脸庞),我们已经看到,它导致了神的实体的自我展现,赋予了神以形式,并让神可以在个体实存中具有实际的实在性。在这里,其背景是安济(oikonomia),通过安济行为,向神自己和诸生物揭示了神的本性。基督教本体论——现代本体论也源自于基督教本体论——就是一个本位本体论,这意味着它明显具有效果或正在运作:正如多利提醒我们说,本位意思并不是实在,而是实现。
在亚里士多德的装置中,独特的实存是预先给定的,而如今,在本位本体论中,必须要获得和实现某种东西。在《入门》(Isagoge)一书中,波斐利,从来自于最高的属(即实体)的树或尺子(klimax)形式下的逻辑角度,系统化地概括了亚里士多德的范畴学说,它通过一般性和特殊的差别,走向了个别事物。应当看到的是,当东方教父们从根基处进入大树,即从具体实存的个体上升到种属,最终抵达实体,而拉丁教父们则从高处进入大树,随后下降到一般,再到种属,最终抵达个体特殊的实存。他们从普遍性出发,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迷恋于去探索形式理性或原则,即用本质去确定个体化。这个说法——当然,用来理解实存问题的两种不同的态度是十分有用的——并不十分准确,在某种程度上,本质和实存的关系(至少在神学模式中)都导致了或者都一直蕴含着两种运动。最主要的是,现在本体论成为了本质和实存张力关系的立场,在那里,本身在理论上难以分离的两个概念彼此分道扬镳,最后会按照某种节奏(随着它们的关系越来越明朗化)合在一起。个体化的问题——这也是个别实存的问题——就是在某个场所中,这些张力关系达到了彼此分离的最大程度。
2.8 在奥古斯丁的考察中,本质和实在的关系问题似乎成为了三位一体本身和个别的神的位格之间的关系问题。在《论三位一体》(De Trinitate)的第七卷中,他这样问道,上帝之名或诸如“善”、“明智”、“全能”等属性,是否指向了三位一体本身(per se ipsam),还是达成了一个独特的神的位格(singula quaeque persona; Augustine 2, VII.1)。我们可以看到(Beckmann, p. 200),这里真正的问题就是如何调和本质的统一和三种位格的多元性之间的关系。为了回答这个难题,奥古斯丁宣布了一个多个世纪以来已经十分确定的主题,通过这个主题来思考关系问题:“所有通过关系被称为某物的本质,也是在这个关系之外的某种东西”(Omnis essentia quae relative dicitur est etiam aliquid excepto relativo)。为了证明这个主题,他求助于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对于哲学史来说也十分重要——即主人和奴隶之间关系。如果一个人被定义为“主人”,这意味着他与奴隶有着某种关系(反之亦然)。但是这个人的本质并不是在他作为主人的方式中被穷尽,而是首先将他自己预设为一个人。只有主人是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进入到主人/奴隶的关系之中,并以相关的模式来言说。正如成为人才是成为主人的实质性预设,所以,成为上帝也是如此,三位一体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暗示——只是神的个别位格的根本预设。
然而,这个类比是不完善的,因为位格的三位一体最初只是基督教上帝内部的三位一体。所以,与作为主人的人不同,我们不可能认为上帝并不总是三位一体的。于是,相关的例外(excepto relativo)这个表达就十分重要了:我已经在我的《神圣人》第一卷中界定了例外的逻辑,并依此来解读(Agamben 4, pp. 21–22/17–19):相关性就是同时在绝对之中被包含和排斥,在这个意义上——按照例外(exceptio)一词的词源学——它已经在外部被捕获,也就是说,它已经通过它的排斥来包含了它。上帝的本质-潜能的统一体中已经把握了位格的相关性和独特性,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它们同时既被包含于其中,也被它所排斥。那么,基督教会和三位一体神学历史上的各种争论、矛盾和难题已经病入膏肓,根本不可能去解决这些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要抛弃亚里士多德和新柏拉图主义的本体论的概念,将眼睛转向另一种本体论。
א 在海德格尔那里,本质和实存的差异被概括为存在和存在着之间的“存在论差异”,成为了哲学的主要问题。在《存在与时间》的第9部分,我们将海德格尔的思想概括为一种“存在主义”,他宣称:“此在的本质就在于它的实存”(Heidegger 1, p. 42/67)。即便海德格尔坚持强调说,实存的概念在这里十分重要,这并不是传统本体论的概念,它自己用此在(Dasein)谈到了“实存的优先性”(Heidegger 1, p. 43/68)。
在晚期著作中,形而上学是通过对存在论的差异的遗忘,以及存在者相对于存在的优先地位来界定的。在《哲学论稿》(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出版于1989年,但创作于1936-1938年间)的第259节中包含了他对形而上学历史的概括,它通过存在者的优先地位界定了形而上学:“将存在视为存在者的存在的思维,起始于存在者,并回到存在者”(Heidegger 9, p. 426/336)。形而上学历史的最终阶段,被海德格尔概括为从存在的退却并被存在所遗弃(Seinsverlassenheit):
那么,以那种方式出现的存在者,成为了对象,成为客观地出现的事物,仿佛存在并不存在……通过存在摒弃存在者,意味着存在在存在者的显现中遮蔽了自身。存在本身在本质上被规定为自我退却的遮蔽……被存在所遗弃:存在遗弃了存在者,这一事实也让它们成为了它们自己,这样也让它们成为了某种谋划(machination)的对象。(同上,pp. 112–115/88–91)
在这里,亚里士多德的本屯衰变成一种本位本体论。存在物被存在所遗弃,就像新柏拉图主义或诺斯替教派的本位一样,它们无法回到(epistrophe)产生它们的太一,现在它们孤独地占据着世界的舞台。
我们认为在本位问题上,列维纳斯忠实并明晰地发展了海德格尔的本体论。在《从存在到存在者》(De l’existance à l’existant)一书中,他套用了此在的概念,并将它界定为一个本位,即从非人格的“那里有”(il y a)走向单纯个别的实存的出现的过程,这并非是一个主体或意识(Levinas 2, p. 75/65)。
在这里,在这种明确的本位本体论中,它将本质与实存,存在和存在者统一起来,这种统一似乎被打破了(如在诺斯替教派那里)。从《哲学论稿》开始的海德格尔的思想就是去试图——尽管十分宏大,但并不成功——去重构一个可能的统一体,与此同时,思考去超越它。但唯一能解决本位本体论的方式,或许就是走向样态本体论。我们将会在下面的章节中提出这种本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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