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坡下有个地方叫柳庄
1
走到水庄炮厂门口的时候，日头正好搁在村西头教堂的尖顶上。
小洋瞅瞅那干黄的日头，一下子就想起了爹，想起了爹喂他吃过的那个鸡蛋黄。
那会儿，爹还活着。爹把娘偷偷给他煮的鸡蛋的黄偷偷地添进了小洋的嘴巴。
躲着娘的眼睛，又干又香的鸡蛋黄呛住小洋的嗓子眼，呛得小洋直咳嗽。
小洋记起那会儿他咳嗽，爹是笑着的，看着他笑。想起笑着的爹，小洋就想哭。
哎——小孩，滚一边耍去！
小洋刚把住炮厂半掩的铁大门，正要朝里瞅，就听见一声吼。炮厂门房里跑出一个干巴老头儿，扯着公鸭嗓子朝他喊。
小洋怯怯地偷瞟着老头，把门的手没有松开。
耳朵塞驴毛了，是不是？老头儿凶巴巴地瞪着小洋吼，这儿是你耍的地方？不想活了？滚一边去！
小洋不走，跟老头儿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站着。
咋的，贼小子？老头儿瞪起眼睛，盯紧小洋。
我找我娘。小洋鼓着勇气抬起头，看着老头儿。他真担心老头儿的凸眼珠瞪那么厉害，会扑棱一下掉出眼眶来。
找你娘？找你娘也不行！走！走！走！老头儿轰鸭子一般挥着手，不到下班的点儿，谁也不能进出。
我找我娘——小洋哭起来，眼泪哗啦啦地在脏乎乎的脸蛋上淌出两道沟。
老头儿一下没了主意，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小洋，讪讪地问，你，找你娘做啥？
2
一群乌鸦飞过小洋头顶，哇哇叫着朝教堂飞去。
小洋望着飞向日头的乌鸦，抹干脸上的泪花花，他不想叫娘知道他哭过。
靠着紧闭的铁大门，小洋听见老头儿在炮厂院里扯着公鸭嗓子喊，你们谁是柳庄的？有个小子来找他娘。
老头儿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地喊过第四遍，小洋才听见老头儿没好气的嘟囔，大门口，你儿子找你呢。
有急匆匆的脚步赶来，在大门口停下，没了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听见老头儿哑声哑气地数落，你急管用？我不开门你能出去？
钥匙哗啦啦响过，大铁门咣啷啷呀开条缝儿。
娘——小洋一瞅见门缝儿里露出半张扭曲的粉嫩嫩的脸，便扑过去。
半年前，一个厂房的鞭炮炸了。厂房里做活儿的四个女人炸死三个。娘是幸运的一个，只炸坏了半张脸。
娘花了俩月时间养好了伤。打那以后，柳庄的孩子一见小洋就喊，小洋，小洋，有个吓死人的鬼娘！
小洋不嫌娘丑，他只是心疼，一看见娘的脸，心里就跟有一把针在扎。
娘抱住小洋，紧紧瞪着他花呼呼的脸，着急地问，咋啦？小洋你来炮厂做啥？
3
杏花的肚子是中午放学后疼厉害的。
小洋扔下书包取水桶的时候，杏花还忍着，没跟小洋说。
半前晌正上课，杏花的肚子就疼起来了。不敢耽误功课，杏花忍到放学回家。
吃早起饭的时候，杏花还没觉得啥。她给小洋煮了碗面糊糊，自己吃的是开水泡花馍。
花馍是隔壁六奶奶给的。大前天晌午，六奶奶喊住杏花，给她俩热腾腾的花馍。杏花给小洋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她舍不得吃，给娘留着。
做早起饭的时候，杏花看见花馍上竟长出了绿毛点。
娘三天两天回不来，花馍不能再留了。
杏花抠掉了绿毛点，掰碎，热水泡了，给小洋吃。
小洋说，六奶奶给我的花馍，我早吃了，这个是姐姐的。
小洋提着半桶水回来，看见杏花在炕上打滚儿。
杏花俩手捂着肚子，紧紧咬着牙，脸白成了一张纸。
姐姐！姐姐！小洋吓坏了，爬上炕，看着杏花打滚儿，哭着不知道咋办。
杏花盯着小洋喘气，嘴里蹦出俩字，娘！娘！
4
娘去炮厂办公室请假，厂长黄胖子撇撇嘴，龇着黄牙，说，你要请假，今儿个的工不作数。
娘没看黄胖子，拉着小洋的手跑出炮厂。
日头懒懒地躺在西山洼里，一眼一眼地瞅着大一步小一步赶路的小洋和娘，把他俩的影子拽得老长。
嫂子——嫂子——
半路上，远远地瞅见二黑小骑车迎过来。二黑小一手捉把，一手朝他们挥。
二黑小家里有瘫在炕上的老娘和正吃奶的娃娃。他家种了地，还得天天骑着破自行车去城里跟一帮老老少少的男人们钓鱼。
小洋以前不懂啥叫钓鱼，二黑小说，钓鱼就是在城里等活儿。等着活儿他就挣一天现钱，等不着就在城里白晃一天。
小洋说，等我不念书了，也跟二伯去钓鱼。
二黑小说，那可不行，你得好好念书，你娘等你出息呢！
还没等二黑小骑过来，小洋就喊，二伯，你能不能带我娘回家，我姐姐病了。
二黑小在小洋身边停下，调转了车头，一把揽住小洋的腰，把他搁在车大梁上，跟娘说，嫂子，快上车！
往柳庄的土路是慢上坡，坑坑洼洼。
二黑小脖子压着小洋的肩膀头。
吭哧！吭哧！二黑小蹬着自行车。
自行车咣啷啷、咣啷啷跟着轱辘底下溅起来的石头子一块儿响。
5
回到柳庄的时候，天黑尽了。一个白汪汪的月亮爬上柳树梢儿。
小洋家巷口站着三四个女人，看见二黑小带着小洋和娘回来，二黑小女人抱着小小从人堆儿里跑出来，直冲冲地喊，你们咋才回来呀？！
小小叫他娘的声儿吓得哇哇大哭。
甭哭，甭哭！二黑小女人忙抚着小小的光脑壳，哄他。
不等二黑小停稳，娘就跳下车，跑进院去。
小洋刚被二黑小抱下大梁，就听见娘的哭声，花啊——花啊——
屋里地下站着抹眼泪的六奶奶和胡半仙。娘爬在炕上，抱着杏花喊着、哭着。
杏花披散着辫子，还是一张白脸，眼睛嘴巴都闭着，睡着了一样，任娘哭任娘喊，就是不动，也不吭。
小洋看着杏花，张张嘴巴，没哭出声儿，也没喊出声儿。
二黑小一条胳膊紧紧揽住小洋的脑袋，身子抖得跟风里的一片杨树叶。
胡半仙唉声叹气，你六婶子去喊我，我看不订对，着人把孩子送镇上医院，人就……
6
柳庄西山坡脚下又起了个坟包，新培的黄土坷垃。
以前，不念书的时候，小洋就跟着杏花上西山坡拔草、挖药材。回家的时候总是绕点儿路，到坡脚下坐一会儿。
坡脚下有个小坟包，孤零零的在一块石头跟前卧了有两年。坟包上长着几墩瘦巴巴的芨芨草。年年黄了绿，绿了黄。
娘领着小洋从西山坡回来，就去炮厂。
小洋送娘到村口。
娘说，小洋，好好念书。
小洋点点头，看着娘一步一步走远，直到看不见，小洋才扭头朝西山坡瞅。
日头底下，绿的山坡，绿的庄稼，看不见那两个紧挨着的小坟包。
小洋心里酸酸的。他在心里说，姐姐，你跟爹好好做伴儿。他又说，爹，你也放心，我大了，以后我管我娘！
小洋大了，再有俩月，他就九岁了！
作者简介：张振平，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诗词协会、音乐文学会会员，张家口文学院、《长城文艺》签约作家，河北第六届青诗会与会诗人，张家口第二批“名家名师”人选，《上谷文艺》主编。创作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两千余篇（首），出版长篇小说《月亮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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