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子：一别是千年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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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平子

这套房子离我原来的住处约有三四站路，隔几天我就从肮脏不堪的三楼用小推车尽可能拉许多零碎东西下楼，常常累得浑身是汗，为了让夫君尽快住进新房，我不得不像蚂蚁一样拼命，电脑桌、鞋柜让搬家公司碰坏，我的心情变得十分沮丧，看病没有钱，租房添置家具也需要钱，在夫君最后的日子里，我希望他能有一个宽敞舒适的环境养病，每当夜深人静我一边检查夫君是否大小便，是否还有呼吸，就一边偷偷抹眼泪。三十六年第一次住进八十九平米的房子，在外人眼里并没有什么稀奇，可是竟让我们全家兴奋不己。

终于到了可以搬家的时候，我先把老花狗抱到新房里，然后在半夜两点和儿子费了老大的劲，把夫君从三楼一层层背下来，他浑身瘫软动弹不得，连拉着外面工地的钢管都站不起来，我们俩用力把他抱进轮椅，一路上他说好久没有出来转，我们就走的慢一点，让他看看橙红色路灯下的街景，偶尔有出租车飞驰而去，稍显闷热的风吹在他脸上，他抬头看着如弯船似的月亮沉默了。有病以后，他很怕冷，我拿一条凉被盖住他的腿，路边小摊上还有几个人在聊天，他好奇的看着周围的一切，我没有想到那一夜会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当他看到新租的房子激动地不停晃动大拇指点赞。为了节约开支，我在拼多多上买的沙发和床，当送货师傅把大衣柜安装好，我就连夜把搬回来的包裹一一归类，把两室一厅的新家拍成许多照片，夫君立即发到他的朋友圈炫耀我们买的新房，我没有吭声，只要他高兴就好。

因为租的是一套空房，我不得不大量浏览拼多多，选择所谓的名牌家具下单，过去每天看着破旧简陋的蜗居，就梦想着在一个环境优雅的院子里，能有一间百十平米的房子足矣，脑子里尽在遐想，现实却是那么残酷，从二十多岁奔波到六十五岁，人生已走过一大半，又大又漂亮的房子依然没有，银行里也没有存款，夫君的生命却危在旦夕，儿子说赶紧租房,我还犹豫不决，没有钱怎么租房？只好又向弟弟妹妹朋友开口借钱，好在他们理解,当天就把钱给我，从租房到简装一件件家具搬进来，夫君躺在沙发上看着我像一只旋转不停的陀螺，他自责的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把你累坏了。我安慰他说没事，反正也不上班了。

我的梦想实现了一半，虽然租的是旧房，可是南北通透房子高就显得宽敞，我问夫君感觉如何，他笑着说这房子很好很好，要是能住个三年五年就更好。我用力憋住要流出来的眼泪，我多么希望他真的能活到那个时候啊！从他确诊是癌症晚期，我就坐卧不宁，今年因为疫情儿子挣钱很难，我的退休工资也是月月光，我还是尽量满足夫君的心愿，想吃什么就到处去买，听说喝什么水能抗癌就给他做，找专家花高价开来中药，夫君刚开始拒绝不喝，我说这是保命药不喝也得喝，我不知道夫君能活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儿子看着他瘦弱不堪的父亲，安慰我肯定能扛到年底令我宽心。

岁月匆匆，大雁飞往南方，有再回来的时候，青草枯了，春雨滋润有再发芽的时候，百花谢了，过了冬天有含苞待放的时候，可是人的生命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每天儿子取了片子找专家咨询，回来夫君总是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儿子，我们明白癌细胞在无情的扩散，偷走了他的时间和日子，让他痛苦的没有食欲，医生说要尽量多吃多喝，保存体力才能生存下去。我不知道如何延长他的生命，我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日子，看着夫君的身体渐渐枯萎，眼神渐渐空虚，我着急也难受的吃不下睡不着，不到六十五年的日子已经开始溜走，就像一把握不住的沙子，他的日子越来越难熬，癌细胞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可是它就藏在夫君的身体里。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给夫君换尿不湿擦洗身子然后喂他喝水，刚开始他还可以自己用吸管吸，后来没有力气我就一勺一勺的喂，听人说酸奶拌红心火龙果能抗癌，我就逼着夫君每天一定要喝一小碗，每天四点起床收拾夫君的排泄物，喂水喂饭整理好家务已经是半夜，我常常忘了喝，水有时候也忘了刷牙洗脸，有空余的时间要给夫君按摩让他疼痛不堪的右腿，看着他扭曲的脸紧锁的眉头，小心翼翼的问他按摩的怎样，他说还是疼，不过心里舒服一点。去的尽管去了，来的还是要来，夫君一会儿睡着了，我就赶紧把狗狗抱出去拉屎撒尿。

伺候夫君的这几个月，我天天忧心仲仲，我知道在他面前不能哭，大夫说告诉他病情，看他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有谁敢开口给他说呢？我是没有这个胆量和勇气。夫君这一生碌碌无为，四十岁单位转型逼迫他下岗，使他在心理和精神上遭受致命的打击，自卑和虚荣害的他不能像个爷们重新站起来，借酒消愁能解愁吗？喝酒的时候，生命从酒精里飞走，出车祸的时候，和睦的家庭被巨债压碎，吃药的时候，死神在他身边徘徊，每天和夫君相对无语的时候，他总是安慰我说过几天要扶着轮椅站起来学会走路，我用力点点头眼泪却夺眶而出，夫君奇怪的说你别哭我死不了的。我抱着他坐起来给他擦洗后背，他连五分钟都撑不住，骨头疼得令他不敢翻身，哪里还有重新站起来的希望？我真切的感觉到他的生命就要匆匆离去，握住他干枯的手，我鼓励他多吃多喝病就好的快一点，天黑时我害怕他走了，看着他安静的睡觉、胳膊上蚯蚓一样的血管在怦怦跳动，我才敢洗衣服打扫卫生，半夜我摸摸他温热的身子才能安心的睡一会儿，有时候给他揉腿，我不由自主的睡着，他知道我很累就不忍心叫我起来做事，三十六年搬了四回家，他一直是个甩手掌柜，家里家外是我一个人在支撑着，如今我又苦巴巴的守着他，最后一个星期我睡沙发，伸出手可以拉着躺在轮椅上的他，他拍拍我的头说好着呢，我才放心。

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一直不停的翻白眼，看到他这种样子我很害怕又不能说，揉搓他的眼睛叫醒他不能这样睡觉，喂饭的时后感觉到他没有看我，而是一直盯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发呆，我问夫君你看见什么，他用力睁开眼睛半晌才说没有什么墙是白的，我掩面擦泪，死神就要在我的恐惧和挽留中把他带走了。2020年7月23号的下午，我发现他的屁股有磨烂的地方，给儿子打电话让他速回，夫君一天总是在昏睡中又拉又尿，我纳闷吃的不多也喝不了几口水，我想第二天找家庭医生来看看，儿子匆匆赶回家看到这个状况知道不好，我们把他抱到沙发上，我用热水给他擦洗下身，想给他洗澡已不可能，当他还能走路的时候，我劝他洗澡，他说过几天再洗，这一推就推到生命的尽头。我说夫君要侧身睡不能平躺，为了让他舒服一点，我和儿子又把他抱到床上，晚上给他喂了半碗酸奶，表扬他早上中午吃饭胃口好多了，他翻着白眼点点头，我抚摸着他的脸不知道能做什么，他抬头看着新床头说好看，刚换洗过尿不湿又拉了一大滩，我连忙抽出污秽的尿布扔在地上再换成新尿布，他没有反应，两只手不停的来回揉搓，换洗好已是后半夜，我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他想陪他睡一会，他咕噜着要看医院的检查报告，我沉默了这个时候能给他看吗？

他已没有疼痛的感觉，三点半起来摸摸他身子还是温热的，中药还有很多，我翻抽屉找出针管消毒后，发现他又拉了一滩，只好先收拾干净再喂药，他看着我吸了一针管的中药，很配合的张开嘴咽下去，一碗药水喂完他开始出汗，我用餐巾纸擦干，发现他眼角流出泪水，我也忍不住哭了。医院的检查报告就在抽屉里，我不想让他知道得了什么病，那样他会更伤心，他缠在一起的手逐渐松软，我想把他的腿抬起来换尿布，猛然感觉他的身子没有了温度，伸手探他的鼻息一丝丝冷气，让我忍不住呼叫他的名字，他一动不动，喂的中药慢慢从嘴角溢出来，此时是七月二十四号早晨八点零三分，我边哭边给儿子打电话。他竟然关机，我又给卖花圈的朋友打电话，他问清地址说马上就到，同时交代我给急救中心打电话，我一一通知他家人后，就给他从头到脚擦洗一遍，剪好手脚指甲，给他把胡子刮了一遍，等我给夫君穿好衣服整理遗容，那只听不见看不见的狗狗，突然激动的围着大床转，我抱着它趴在夫君身边，它伸出脑袋不停的嗅着。

这一别就是千年，狗狗不会说话只是呜呜的叹息，它明白最爱它的人走了！夫君一直担心狗狗老了怎么办，没有想到是他走在狗狗前面。夏夜苍凉，那几天一直阴云密布天天下雨，让我的心一直浸泡在雨水中，三十六年的家庭一夜就这样少了一半，三十六年的夫妻一夜就这样做到头，在火化的那一天，风吹云散，正如他的网名一样阳光灿烂，从他走到现在一直没有梦见夫君，他明白作为妻子、女人我尽心尽力了，但愿今后的日子里，你在天堂没有痛苦，我们不相欠不相见！

（注：文中插图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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