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选萃】高海涛 | 原点上的荷马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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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高海涛:国家一级作家、评论家、翻译家。中国作协会员,美国文学研究会会员、中美文化交流促进会顾问。曾历任大学英语教师、辽宁文学院院长、《当代作家评论》主编、辽宁省作协副主席。第八、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发表出版有《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批评家》《后现代批评的美国学派》《文学在这里沉思》《精神家园的历史》《精神家园的炊烟》《鲁迅与东北作家群》《纳博科夫:作为诗人的小说家》《红楼中人洛丽塔》《英译本中的俄罗斯白银时代》《北方船》《剑桥诗稿》《英格兰流年》《美是上帝的手书》等著译和作品集。辽宁省优秀专家、二级教授。辽宁大学、东北大学、沈阳师范学院、岭南师范学院研究生导师,辽宁省青年作家导师。                      

文学天地

原点上的荷马哥

          高海涛    

1
从地图上看,大海比陆地更显得平静。这是美国女诗人毕晓普的发现。大海不管怎样喧嚣,表现于地图就是一湾碧蓝,而陆地就不同了,其山川城镇,高原平地,阡陌交通,在地图上要远比大海更波涛汹涌。实际上,世界上有些地方是酷似地图的,比如挪威,那里山海相连,此起彼伏,有时就连野兔都会感到茫然。所以毕晓普说,挪威的野兔往往会心神不宁地奔向海边,然后又急急地收住脚步,再回头往山里窜去。
毕晓普不愧为桂冠诗人,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她创造了一种新奇有趣的地图美学。而不久前的七月,我和几个朋友到绥中看海,有一刻恍然觉得,我们真可能是一不小心,走到了毕晓普的地图上。
这里是渤海湾的最西端,一片浩大的海域,却仿佛可以压在玻璃杯下,静谧如画,栩栩生动。海岸边,几个辽西意境的小村镇逶迤错落,一个个神清气爽、风物高闲的样子。因为彼此都离海很近,如果要把它们的名字标上地图,我想可能就得标在海面上了。地图的规则就是这样,有的湖泊的名字需要举在山峰上,有的山脉的名字需要印在河谷上,有的河流的名字需要写在草原上,而海边的城市和村镇,有的就需要把名字标在海面上,看上去就像跳出海面的方块鱼。
绥中素称“关外第一县”,南襟渤海,北枕燕山,向西不过数里,鸡犬之声相闻的地方,就是山海关。一道山海关,两边都是千里沃野,但进进出出,你都得在绥中落脚。
山也在这里落脚,海也在这里落脚。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曾为其家乡是“祖国最具乡村风味的城市”而骄傲,而这里,则可能是中国最具乡村风味的海岸。夏天,浪碧沙白,滩缓潮平,“东飞燕从海上来,南归雁向沙滩落”,你沿着上百公里的海岸线,可以骑马走大半个上午,一面看海,一面看山。到了秋天,大鳟鱼会游到浅海中央,宛若伊人,而远方起伏的丘陵上,鼠尾草正闪耀着大片的银灰色。即使在冬天,大雪漫天飞舞,你仍可以在海边小立片刻,然后走进屋里,一边换上干净衣服,一边拿出半瓶老酒,坐在窗前邀海共饮。
这田园风的海,恰如《诗经》里的蒹葭篇,一片清风白水,足可澡雪心胸。还有一句英文成语: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译过来就是“平淡的生活与高远的思想”,我喜欢这句成语,觉得此刻它就蕴含在每一朵浪花中,并显得陌生而别致。
漫步海边,我忍不住对同行的人说,觉得这里有点像挪威。大家因摸不着头脑,都笑而不答,但行走间不知谁突然喊道:快看,野兔——
真的有一只野兔,在一丛马蔺花下扑朔着,它东张西望的样子煞是可爱,但很快就窜入草丛不见了。它是来印证我的话,或是来印证毕晓普的诗吧。它的眼神似多少有点难为情,意思是说:你看,我们绥中的野兔,有时也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海了。
2
这里不是我的故乡,但却是我的名字诞生的地方。
那是在我童年的时候,许多年前,一个在辽西乡间久负盛名的盲人住到了我家,他是我的堂兄,名叫修河。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可能是为了要记住一个事件,据父亲说,修河哥清秀的双目就是在某次修河中失明的。失明后的修河哥自谋生路,不仅学会了算命,还学会了唱曲,背着一把三弦琴,走遍了整个辽西边地。当年家里有一本破旧的《诗经》,每当读到“有瞽有瞽,在周之庭”,我就想起修河哥的样子,有瞽有瞽,辽西独行,修河哥毕生都哼哼呀呀地走在路上。
修河哥那次到我家的时候,正赶上家里要送我去上学念书,父亲和五叔在商量给我起大号,也就是学名。修河哥甫坐炕上,用湿毛巾擦拭两遍黄净的脸,一句话就定了乾坤:听咱兄弟小嘴叭叭,五音洪亮,跟大海波涛似的,我看不如就叫了这名吧。五叔说:你一个盲眼人,能知道海是个什么样!修河哥用盲眼翻了他一眼,说五叔你这是瞧不起侄子,我不能看,还不能听吗?你是没到过绥中啊,那海大了去了,咚咚的,没日没夜地响,活像二郎神敲天鼓呢。
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谈起海,准确地说,是听一个盲人谈起绥中的海。就在修河哥眉飞色舞的描述中,我的名字呱呱坠地,它是我的另一个我,在概念的意义上,来自绥中的海岸,伴着天鼓的声响。
年轻的修河哥,那些年他每年都要去两个地方,一是北边的科尔沁,一是南边的绥中。绥中有大海,科尔沁有草原,它们不仅让风华正茂的修河哥心驰神往,也让童年的我多少次耿耿难眠。我曾梦想过有一天自己也变成盲人,跟着修河哥南来北往地走,要不就像前村的义州哥那样,给修河哥领道也行。长大后我读惠特曼的《草叶集》,最喜爱的就是其中的《大路之歌》——
走啊,带着力量、自由、大地、暴风雨,
健康、勇敢、快乐、自尊和好奇……
我想,走在路上的修河哥至少是快乐和自尊的,或者,像他的名字所昭示的,他就是一条河,从辽西边地流向草原,再从辽西边地奔向大海。
实际上,有一段时间我们真的只叫他河哥,那是在文革岁月,听见到处有人喊“反帝反修”,“斗私批修”,修河哥闭门思过,沉吟不语,三天后主动提出要简化自己的名字,让我们直接叫他河哥。这样宣布的时候,我们看到他脸上有一抹庄重得近乎绚烂的表情。
河哥——许多年后,我发现这个断简残编的名字更让我感到心动,“昨夜微霜初渡河”的河哥,“回望高城落晓河”的河哥,正是他,让我对丘陵以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更何况,河哥带回的海螺是那样的奇美,带回的海梨是那样的甜脆。海梨就是绥中特产的白梨,河哥每次从绥中回来,都要当稀罕物分给大家。这种白梨的滋味是老家的山梨无法比拟的,老家的山梨里面酸酸的,外面麻麻的,而且皮厚得像层布。因为有了山梨,白梨就被我们称作海梨。山梨是黑的,海梨是白的;山梨是酸的,海梨是甜的,这在我当年的联想中,就仿佛山是黑的,海是白的;山是酸的,海是甜的一样。记得有一次过中秋节,母亲把一颗海梨放在一堆山梨中间,让我和姐姐说说考试分数,结果姐姐的分数高,得到了那颗王冠似的海梨,而我却只能啃山梨,差点把牙酸倒了。不过牙酸倒了也不怕,吃一口海梨就能把牙扶起来。
3
在绥中,我发现自己很难掩饰如归故里的亲切感。其实我的老家离这里还远,如果跟随那只从海边窜回山里的野兔,至少要翻过十五个山头,才能找到我童年的足迹。但不管是因为我的名字,还是因为修河哥,初次到这里的我,心中却充满了浓烈如酒的乡愁。
你好吗,故乡的海?
七月正是渤海湾的低潮期,海水普遍显得浅而透明。我们住在海边的渡假村,这是一个梨花院落,而且房间的果盘里就放着白梨。品尝这久违了的白梨的滋味,想起童年往事,眼睛不免有些湿润。出门不过二百米,就是大海,虽然海水不可能是甜的,但浪花确实很白,还有修河哥所说的天鼓之声,仍在那里不舍昼夜地轰响着。
早晨打开窗帘,你会想到一句古诗:“帘穿海燕惊飞去”。
绥中的鸟就像是鸟中的模特,环肥燕瘦,各具风姿。汹涌的海面和轻软的海滩,都是它们表演的舞台,在天空低翔时,又肖似动画中的角色,显得夸大而逼真。甚至有时连它们的眼神都楚楚可见,海燕的睫毛秀美,眼神里充满了热切的渴望;海鸥似架着一副黑边眼镜,需要不断用翅膀去扶;而沙鸥的眼神,则如凝了一汪清澈的秋水。
它们所背负的青天,美得就像从前时代的羊脂玉。
海燕落处,海滩就像雪白的沙洲,缓缓地伸向海里,四百米之内,水都高不过少女的腰际,波浪就在那个高度上嬉戏,使整个大海显得言近旨远,风情万种。
浪碧沙白处,一个男孩裸身伏在那里,正勤勉地雕塑着哈利.波特的城堡,刚见规模,就被哗哗涌来的潮水淹溃。于是男孩换个地方,又开始雕塑一条童话船。如是再三,男孩都是沧桑无倦的神态。而离男孩不远的地方,一只非常好看的青花瓷瓶在阳光下静静地斜倚着,也是一副潮来不惊,潮去不语,与男孩比着耐心的样子。
那只瓷瓶蓝白相间的色调和哲思飞动的气质,我觉得恰可以象征这里的海。海和海是不一样的,正如蓝和蓝也是不一样的,有的海像景泰蓝,有的海像青金蓝,而这里的海,则像极了中国的青花,它很蓝,却蓝得像被水漂洗过似的,沉静而清雅。
我随手捡起瓷瓶,对着阳光端详了半天,然后把它原样放回到沙洲上,又随手想起一首很早的英文老歌——Thank you, so blue,意思是“谢谢你,这样蓝……”
可这样的蓝色,这样的美景,当年的修河哥能领略得到吗?我不禁这样问自己。作为一个盲人,他大概只能坐在沙洲的一角,像古希腊的荷马似的,静静地听着海浪拍岸的天鼓之声,包括近岸的树,他也只能凭借树上的鸣蝉,捕捉一丝半缕南风或西风的消息。
修河哥——河哥——荷马,想到这里我突然了悟,那个为我找到正确命名的人,他的正确命名应该是荷马。荷马哥,从现在开始,我决定就这样称呼你,从现在开始,从故乡的这片海开始。
4
在绥中的历史上,荷马哥肯定不是第一个到这里打卦唱曲的盲人。绥中在清光绪二十八年建县,而早在明代已是要塞,六分青山,三分碧海,农桑渔业,逐水而兴。盲人们从关内关外来到这里,自然都是为混口饭吃。在辽西长大的荷马哥也是如此,与众不同的只是,荷马哥比所有的盲人都更像荷马。
盲人说唱,自古有之,民国诗人郁曼陀《小院》有云:“三更灯影风廊寂,静听盲人说鼓词”,可见当时风气之盛。解放后虽力倡移风易俗,民间却仍不乏喜好者。而在整个辽西地区,说唱最有名的就是荷马哥。
荷马哥开始唱曲的时候,先闭起眼睛(盲人也会闭眼睛,就那神态),并把双手静放在琴弦上,这种姿势,我怀疑他是在科尔沁草原上,向蒙古族的歌手们学的,就像史诗《伊戈尔远征记》所描述的那样:“歌手把双手放在琴弦上,如同放苍鹰去追捕猎物”。然后,声如裂帛,歌手才高贵而苍凉地说唱起来——
研研墨膏膏笔无从下手,
闻听说关东城地面太宽……
这段唱词叫《一枝花捎书》,我小时候在老家听荷马哥唱过。是说有个山东或河北的小媳妇,丈夫闯关东多年不归,她想托人捎封家书,却又不知捎到哪里,于是就点出了许多关外的地名——
出了关你就先到绥中县,
中后所王宝镇大海连天,
锦州城义州城不通御路,
有杏山和松山紧紧相连,
小凌河大凌河土默特右,
科尔沁吕阳驿广宁平山,
十三店中安堡小黑山镇,
半拉门新民村巨流河宽……
唱了半天,还没到当时的奉天如今我家住的沈阳,到了沈阳,可能这信也得继续往北捎,经铁岭、昌图一直到吉林、黑龙江,如果不限制,还可能再捎过中俄边境,搞不好就到莫斯科了。
这段唱词没有情节,魅力就在于点地名。而对于偏远乡村的百姓来说,唱词中有没有祖辈居住的村名县名,或这个村挨着哪座山,这个县流过哪条河,听起来都格外动尔丹心,热我碧血。而且,只要自己的村县州府被提到,地名点的越远,他们就越感到骄傲。这情形有点像查地图,比例尺越大,你能查到的地名就越显赫。
5
中午海边最好看的景致是树,中国民俗有“赏午”之说,赏午就是赏树。周邦彦《满庭芳》词:“午阴嘉树清圆”,是夏天独有的审美情趣。绥中的果树多,苹果、白梨尤负盛名。四五月间,梨花千树,那雪白的梨花有时都会吹落海中。但此时是七月,七月绥中最可观赏的是槐树,城里村外,远山近岸,到处槐花飘香。我对槐树一向情有独钟,是因为古诗中有“落叶添薪仰古槐”的名句,也因为在英文中它叫 Chinese scholar tree,译过来就叫“中国学者树”。这是比较典型的中国树种,而且它和西方的橡树一样,喜欢独自生长,村子里有一棵槐树,就撑起了整个村子;山坡上有一棵槐树,连庄稼都显得风雅。
海风比阳光还要干净。风吹过来,树影婆娑;风静止了,树影还在摇曳。不知道这种景象是否普遍,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但在海边,即使风停下来,所有的树却似乎还在配合着海的波浪,轻轻摆动。这让人感到,树与海的关系,有时会超出树与风的关系,或者说,海是吹动树的另一种风。
七月的海风带着咸味,偶尔真透着丝丝清凉。远处几个姑娘的裙子被风挑逗起来,相互嬉笑着捋平,想起古诗乐府中就有“罗裙易飘飏,小开骂东风”的句子,不禁感动,无论什么时代,风总是风的样子,女孩总是女孩的样子。
这里是绥中的万家镇,一组石门状的巨大礁石,也如淡蓝浅海上一树紫荆的,就是闻名中外的“碣石”了。根据当地人的说法,碣石是孟姜女的化身,对此他们祖祖辈辈都深信不疑,称为“姜女石”。
碣石,学名海蚀柱,英文是 columnarinscription。
远观碣石,与其说它像一组门,真不如说它像一棵树。这孟姜女化成的树,忠贞爱情的火炬,它燃烧的枝叶披拂如燕山紫荆,更像古代神话中会唱歌的绛树。有关绛树的记载,最早见于《淮南子》,后人有“绛树摇风软,黄鸟弄声急”的诗句,也有“绛树无花叶,非石亦非琼”的诗句,究竟是神木还是珊瑚,已无可考。但绛树在魏晋初年又成了一个歌女的名字,则有史录可证。“绛树摇歌扇,金谷舞筵开”,据说她唱歌时能同时发出两种声音,史称“绛树两歌”,传奇至今。
魏武帝曹操应该听过绛树的歌,因为歌女绛树就生活在他的时代。说不定绛树所唱的就是他的千古名篇《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么壮美的诗句,让绛树以神奇的歌喉唱出,那才叫风华绝代呢。
不过在中国历史上,曹操只是继秦始皇、汉武帝之后来这里巡游的第三位帝王。离海边不远的地方,是一座气象峥嵘的山丘,上面有著名的“碣石宫”遗址,而所谓的“碣石宫”,据说就是秦始皇、汉武帝和后来的曹操当年到此“驻跸”的行宫。秦始皇的时代没有绛树,但是他在这里遇见过孟姜女。孟姜女只会唱一支歌,那就是她与范喜良的爱情。
6
许多年前,荷马哥就在这里说唱过孟姜女的故事。
那时他每次从绥中回老家,都要给我们讲许多海边见闻,讲得云山雾罩,就像是李白诗中写的“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那样。比如关于海鸥,他说这种鸟能预报天气,落在沙滩上,定是晴天;落在田地里,必是雨天。还有关于女人,他说海边女人最奇怪的是头发,不论晴天雨天,总是湿漉漉的,从你身边一过,水珠子就会甩到你脸上。
我们不信,他就让我们问义州哥。义州哥不仅点头认可,还低头红脸地补充了一句,说姑娘们的眼睫毛也是湿漉漉的。后来我们才知道,义州哥已经在绥中处上了对象。
再后来,义州哥结婚了,我们看过那姑娘的照片,颇有海岛女民兵的风采。就和义州哥开玩笑:新娘子的头发湿不湿呀,不过眼睫毛倒挺湿的呀,等等。义州哥脸红不语。我们这样嬉闹的时候,从来都不去想荷马哥的心情,毕竟,荷马哥是个盲人。
有一回,荷马哥拿出一副写好的对联,说是让人从山海关什么地方抄下来的,问我和姐姐该怎么念:“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结果我和姐姐谁都没念对。那时我们都在读中学。
借着对海水和浮云的感慨,荷马哥给我们讲起了孟姜女的故事,如何千里寻夫范喜良,如何哭倒长城万里长,后来又如何碰见了秦始皇,等等。虽然都是家里人,荷马哥也忍不住要唱上两句:“十五的月亮圆又圆,孟姜女生得赛天仙”……现在我知道,这可能就是他在绥中说唱的版本:“大雁南飞也有北归日,你为何一去不回家门”……“三百里黄沙八百里坡,拼死拼活要见我喜良哥”……
少年的我,与其说是被孟姜女的故事感动了,不如说是被荷马哥那年轻而又苍凉的声音所震撼,就像美国诗人朗费罗曾被一首拉普兰歌谣所震撼那样:“少年的意志是风的意志,年轻的思想是悠长的思想”——这歌谣让诗人铭记了一生。
孟姜女的意志是风的意志,秦始皇的思想是悠长的思想。
一边是秦砖汉瓦的碣石宫,一边是“碣然而立”的碣石,我们在那片海滩上流连了很久。我忽然想出上面这两句话,觉得不太合适,却又挥之不去,就那样执拗地让我想着。
我曾经问过荷马哥:孟姜女真的被秦始皇逼得跳海了吗?荷马哥不说话。实际上在他的讲述中,孟姜女最后是逃掉了,就像白毛女从黄世仁手里逃掉那样。不仅如此,按他的说法,范喜良在修长城的过程中还被允许回家探过亲。这显然是荷马哥自己编造的情节,但我们非常喜欢听,特别是范喜良回家见到孟姜女的那几句唱词,让人心里又辽阔又忧伤——
红苹果香来海棠果脆,
孟姜女的脸蛋儿梨滋味……
许多年后读卡夫卡的《中国长城建造时》,我发现,这个从未到过中国的犹太小说家比荷马哥走的更远,他写道:中国皇帝在修建长城时,其实是以“旅行施工”的方式进行组织和动员的,民夫们在某个地方完成修建后,会被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完成新的任务。这样他们就加入了空前壮观的旅行,而在此之前,他们还从未看到过祖国是这样的辽阔、富饶、美丽。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可以中途回家探亲,与妻儿团聚,在田园生活中得以恢复体力。不仅如此,参与如此旷世工程的荣誉感,父老乡亲对他们的钦佩和恭敬,也都让他们干劲倍增。于是,他们就像满怀期待的孩子,重新投入伟大事业的心情已变得急不可待,往往假期未满就提前返回,虽然与故乡和妻子告别的时候有点依依不舍——
沟里头下雪沟外头白,
孟姜女穿着一对水红鞋……
这是内蒙那边的爬山调,是荷马哥从科尔沁草原上学来的。荷马哥盛年独处,以歌为伴,年复一年,总是春夏到海边,秋冬到草原。秋冬的草原已不见了风吹草低的景象,但荷马哥反正视而不见,他怀着微弱的爱情,坐在牧人的马车上,用歌声搅拌着草原和大海,并试图以这两种元素,重新讲述他在幽暗中所理解的历史和生活,包括孟姜女和秦始皇的故事。
7
我从未见过荒原,
也从未见过海洋,
却知道石楠的样子,
也知道波涛的形状。  
    ——艾米莉.狄金森
 
上大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这首诗,说狄金森是一个闺秀式的女诗人,生活在19世纪美国的马萨诸塞州,平生足不出户,所以她可能真的没见过大海,她甚至也没有过爱情。在这首诗中,她实际上是以一个盲人的视角来想象荒原和大海的。
我可以这样理解老师的话:没见过大海和没有过爱情在某种意义上是相等的。但问题是,像荷马哥这种情况,连续二十年(这是我们的大致估算),每年都如期来到海边,他到底是见过大海的人,还是没见过大海的人呢?
连续二十年,这需要一种怎样的痴迷。英文中有个词叫sea fever,中文可译为“海瘾”。我想荷马哥就是一个有“海瘾”的人,他每年都和大海有个约会,就像他每年都和草原有个约会一样。
这片土地一定清楚地记得,那些年每到四月,当渤海湾的潮头和燕山茱萸的花瓣像刚被烟头烧过,还未真正被点燃的时候,那个丘陵边地的年轻盲人就如期而来。他点划着一根细长的盲杖,走着荒草丛生的小路,而被他走过的小路,倏忽之间,就在他身后变绿了,就像是一条条绿色的小河。
荷马哥走遍了绥中的山山水水,随时随地,都可以“驻唱”几天。调儿是现成的,二人转、爬山调、大鼓书,随心转换,而且他还有个绝活,能现编词,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唱出那里的风物与传说。比如在九门口,他就给乡亲们唱明代蓟辽总兵戚继光如何修筑这段“水上长城”的往事,中间穿插一片石、点将台、望海楼的传说,再感兴几句陈亮的《水调歌头》:“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声如金石,感动着千古英灵,万顷风涛。而到了永安堡,他就唱小河口长城的来历,以及那块'孤石镇远’的将军石的故事。这时可能会有个女子站起来说:先生,给我们讲讲义乌人吧。荷马哥说好,沉思片刻,就唱起了义乌人从江南来此筑城戍边,美眷如花浩荡随行,后来奉旨留守关外,子孙繁衍昌盛的历史——
望海楼底通着大海,
前卫斜塔证着姻缘。
义乌人来自江南地,
修长城刻下连理枝……
这就是当年的荷马哥,他能讲述金戈铁马的历史,也会歌唱缠绵悱恻的爱情。但他自己是否经历过爱情,却从来没有人知道。
想起法国画家莫奈的故事。说莫奈在一个桥边写生的时候,不经意地发现了池塘里的睡莲,而此后的二十年间,他年年都要回到这里,就为了画那些梦幻般的睡莲。这给人一种意象,仿佛他毕生都是和睡莲、池塘、云朵在一起似的。
很长时间我一直喜欢这个意象,不知在绥中的大海上,是否也有让荷马哥魂牵梦绕的睡莲呢?
黄昏时的大海波澜不惊,夕照下的湾水,与其说漂浮着梦幻般的睡莲,毋宁说其本身就有某种睡莲之美。
第二天清晨,告别绥中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些设计别致的海景房、豪华气派的商务楼已经在海边矗立起来,而不远处仍是大片朴实茁壮、日益成熟的庄稼,三十六陂正在开花的高粱,二十四桥正在抽穗的玉米。还有那些辽西意境的小村镇,四十多年过去了,放佛荷马哥仍在那里走村串户、哼哼呀呀地唱着:“出了关你就先到绥中县......”他的样子还是那么年轻,就像雕像一般容颜不老,而且虽然是个盲人,却会有时闭上眼睛,有时目光炯炯。
毫无疑问,最欢迎这段唱词的是绥中人,因为不管关东地面上有多少村县州府,首当其冲的总是绥中,就像一群大雁往南飞,绥中就是那只领头的雁。可以说,这里不仅是闯关东的起点,也是东北历史文化的一个原点。而当年的荷马哥,就是坐在这个原点上,目送归鸿,手挥三弦,欢度着他幽暗而奇异的青春年华。这个深受爱戴的盲人歌手,他歌唱的时候全神贯注,对大海看都不看,但谁都知道,他心中装满了对大海的爱。

(责任编辑  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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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水 运城市文联党组书记

李云峰:运城市作协主席《河东文学》主编

本刊主编:谭文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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