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张行健丨收藏者(上)
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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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收藏者(上)
张行健
1
在充裕的时间段儿里,欣赏大画家沙绝尘的系列作品,是收藏家臧储豪最愉悦最快慰的事情了。
这会儿,臧储豪便沉浸在这些来之不易的珍贵的画作里。
三月的日光好鲜活,在湛蓝的空里弹着跳着,就窜进他宽敞的工作间了。那些光线靓丽且柔和,是经过大落地窗的双层玻璃过滤才播洒在绛色地板和朱红色长形桌案上的。这种色泽深沉、喜庆,富于某种蕴含。臧储豪偏爱这类型的颜色,在木板之上桌案一侧,或独自静坐或专注品茶,他会产生莫大的充盈感、成就感和幸福感。这种感觉是他在其它地方所没有的,即使在另一处宽敞的吃喝歇息的住宅里,也断然没有这种情绪……
这种情绪反过来会驱使他从不同的储室里将他欲欣赏的藏品拿到宽阔的木案上,细细端详并反复品味儿,他会沉浸在愉悦的满足和这件藏品所引发的带有峥嵘意味儿的忆想里……
今天,浴着春阳饮着红茶的臧储豪有着强烈的品画儿欲望,他从开阔的大客厅步到第一个储室里,拿出早已拓好卷成一卷儿的国画原作来。
徐徐展开来,且用镇纸压住卷起的边角,便有一股特有的墨香丝丝缕缕弥散开来……
嗅着醇厚绵长的宣纸画卷混合着的墨香,臧储豪走进第一幅画作里。
这是从本土走出去的现在京城的全国著名大画家沙绝尘的画作。这一大卷儿仅是臧储豪收藏他的一部分,属于山水类的,储室里还有花鸟类和人物类的另外两大卷。
第一幅作品是四尺山水,横条的,是沙绝尘三十年前所画,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为当时的臧储豪专画的一张。
那时的沙绝尘已在全国很有名气了,但尚无后来的大师之称……
“泉鸣虎山”四字既是这幅作品的题头也是此画作的载体,内容是沙绝尘和臧储豪共同故乡平阳市的卧虎山和鸣涧泉,虎山与涧泉成了平阳的景观符号,这幅画作便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这幅四尺作品明显带有沙绝尘早期创作的韵味儿,近景山水墨色醇厚,干笔湿笔频繁互用,颇具苍浑秀嫩的特质,远景则运笔细润,墨色清淡,而意境就显得疏简爽朗起来……
画作欣赏品咂得多了,臧储豪能读出一幅作品的意趣,或缜密,或清淡,或沉寂,或苍莽;能在不同墨色里辨出层次的丰富和润墨融和的匠心来……此时,他几乎全身心地走进沙绝尘大师给他营造的艺术化了的故土谙熟的山水里。
茶水缓缓地浸润他的腹腔,浓郁的茶意也启开他久封的琐忆之门。就是这幅堪称精品的《泉鸣虎山》,一石一泉一草一树如同一条条细微滑腻的触须,牵拉着臧储豪的思绪,穿越到多年前的那个令他终生不会忘怀的日子……
2
早春二月的风,吹开冰冻的鸣涧泉,巍峨的卧虎山也泛了一层绿绒绒的柔和。故乡鸣涧泉冰凉的水滴也激溅到臧储豪的脑仁里了,他一个激灵,仿佛刚刚从漫长的冷季里苏醒过来,是他倏忽间醒悟过来了。作为年轻的书画痴爱者和收藏者,在早春的暖风里,在一个莫名的激灵之后,一个很决断的从容浮在他敦敦厚厚的脸盘上。
臧储豪早就听书画圈子里无数次谈论沙绝尘,知道大画家性格耿直为人坦率,属于粗线条的那种。他尤其重视故乡情谊,对前去探望他的老乡们一律热情款待,关心备至……基于这一点,才使得那个小小的计划春芽一样在臧储豪的心底萌发,窜长,异常茁壮地长成一次试探与冒险性质的行动……
一天一夜的火车,载着臧储豪来到了北京西客站。首都清晨的凉风,掀起他朴素得有些寒伧的衣裤,那几乎是接近于一个农民工的装着。早已过时的蓝的卡上衣属于半新不旧的那种,其下居然是一件草绿色军用裤,而承载这一切的双脚上套了一对低腰蓝球鞋。这十足的过时而土气的装束是臧储豪刻意为之的,与他平时的西装革履起码衣冠周正而大相径庭……臧储豪深知细节决定成败的道理,这身破旧且寒酸的行头是他这次行为的一个细节。
农民工装束的臧储豪坐地铁搭公交辗转到中国美协的大片家属楼附近,他下车了,他要在这一带寻找到自由市场。
没费多少功夫,他走进一片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自由市场里。
在菜市场专区,经过精心挑选,他购买了5斤山木耳儿,5斤山蘑菇,5斤晒干了的黄花菜,5斤猪肉、5斤羊肉,还有30斤个儿大皮儿红的山药蛋,他专门买一条粗麻绳织就的麻袋,将这几样首都京城里的“山货”分别装进去,一用劲儿,扛在了后背上。
臧储豪扛着这50多斤重的京城山货一步步朝中国美协大宿舍区北门方向走去,这足有5站地的路程,走得他汗流满面,风尘仆仆了。
那一身原本就朴素得破旧的衣服被那一包愈走愈沉甸甸的麻袋揉搓得皱皱巴巴也颇显得脏兮兮的了……
中国美协大宿舍的门卫是绝对不允许这样一个负重而脏巴的外来陌生客进入的,尽管臧储豪反复重审大画家沙绝尘的大名儿,一次次强调他是大画家故乡的亲戚,远道来探望这位远房爷爷的……门卫并不为之所动,缠磨得厉害了,让他打沙绝尘家里的座机,只要能联系上,只要让门卫听到沙大画家的声音,愿意见他这个所谓的老家来客,他一区区小门卫是会放他进入的。
沙绝尘的家宅座机号他是知道的,这么一个重要环节,他怎么会忽略呢,那几个阿拉伯号码就写在他心里的。多了个心思的臧储豪不敢轻易拨打,即使在门卫阻挡令其打电话时,他也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土著的样子装傻卖愣。他害怕万一电话打去遭到沙绝尘的拒见,毕竟是陌生人啊,沙绝尘有千千万万个粉丝和老乡呢,仅首都京城里也有无数个吧,电话里一拒绝,他精心谋划的这次京都之行的目标就全盘泡汤。
在高大气派的大门一侧,他放下沉甸甸的麻袋,躲在角落里静等,颇有些守株待兔的意思。一对黑圆的眼珠儿却在滴溜转动,留意着出出进进的人们,也在注视着偶尔进出的小车儿……
远远的,一对老夫妻缓缓地步了过来,男子六十多岁,高大削瘦,倒也身板硬朗,神情矍铄,女的六十不到,矮小敦实,精明利落,一眼能看出她的宽容厚道。臧储豪双眼一亮,一颗渴盼已久的心,咚咚狂跳起来,他飞一样跑到二老跟前,用地道的家乡话叫道——
沙爷爷——我终于等到你回来喽,牙——我是你老的小老乡,小豪豪——
牙,是家乡地方土话,是爷的意思,即使在老家,中年以上的人才这样的称呼长辈,年轻人早已进化成爷爷了。此时,年轻的臧储豪就那么圆润而饱满,坦率且原生态地叫了一嗓子,牙——
沙绝尘且惊且奇,他分明听到了久违的乡音,那可是小时候对门邻居左邻右舍的口音哪,眼前的小伙了灰头土脸愣愣怔怔,把爷叫成了牙——,一下就叫到大画家的心里。
从没人如此这般地造访过沙绝尘,他怔一怔,又怔了一下,一股无可名状的温情如同春日的泉水一样涌进他的心里,柔软一下,滋润一下,只怔了一怔,便下意识地邀请说,好好,跟爷回家吧——
只见臧储豪说了声好,便返身回去,在大门一侧扛起了那一包沉甸甸的麻袋。
你这是?沙绝尘不解。
牙,我从咱老家给您老带了些土特产,让您老尝个鲜儿哩……
从老家带的?!看这一路上车下车累的,哪敢这样!沙绝尘大惊。
看把娃累的,看把娃累的……沙绝尘的夫人也一连声地说,心疼这个远道探望的小伙儿。
扛着麻袋的臧储豪腰板弯曲着,心里已乐成了身边花圃里的牡丹花儿。穿过一栋栋高大的楼群,他们来到了一座小别墅里,那是仅有二层小楼的独门院落,幽静、宽敞、温馨、别致。臧储豪无法弄清这小楼是中国美协给沙绝尘分配的,还是他自己购买的,小楼外表质朴大方,别具一格。楼前有花有草,还有一处凉亭,有白桦树、梧桐树,还有两棵臧储豪从未见过的怪树。草已返青,花也初放,树们的叶片也渐次硕大饱满,这一切把大画家的庭院装饰得一派生机。
进得小楼,臧储豪就急切地打开了那只麻袋,口里喃喃地道,在麻袋里装了一天一夜了,从咱老家到北京喽,怕把野猪肉给捂坏哩……说着,一包儿一包儿朝出掏,牙,这是咱老家山地的木耳——;牙,这是咱老家乡村里的金珍又叫黄花菜;牙,这是咱老家深山里的山蘑菇;牙——这是咱老家蒲子县五鹿山林区的野猪肉;牙——,这是咱老家岳阳山上的野羊肉,朋友给我说,是野山羊肉,他们春节后几人上山偷猎的,送了我几斤,我一直在冰箱冻着,就是要带给你和我奶的,让二老尝个山鲜味儿……粗织的麻袋一点点小去时,袋子里就剩下三拾斤土豆了,臧储豪说,牙,这是咱山宁县有名的山药蛋,红皮儿的,这几年,白皮儿的多,红皮儿的少了,我专门跑到山宁县,买了这些,又大又沙又面又甜哩……
话没说完,那边沙绝尘夫人早已拿出帕儿来,擦揩着眼泪,她着实被这个小老乡的真情打动了,这孩子为了看望他这个老乡爷爷,居然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这可着实不易啊。
沙绝尘毕竟经历的事情多,虽然他也被这个小老乡感动着,但还是在自然而随意的谈话中,问起他在老家的哪个乡镇甚或哪个村子,父母亲都做什么营生,他又从事什么工作……
臧储豪对答如流,这是他早就温习了多少遍的作业啊!听他父亲说过,他家祖籍是离沙绝尘的故乡不太遥远的一个村子里,属于同一个县份但并不是一个乡镇,何况在他爷爷手里就搬离了那里,他爷爷早年经商赚到一桶金时,就在平阳府里购置了房舍院落,成了地道的城里人了……
臧储豪敦厚的嘴唇里却实实在在地说,他爷爷是个在老家的庄稼地里摸了一辈子牛尾巴的农民,含辛茹苦培养他爸爸上了个平阳师范学校,他爸就在平阳小学当了大半辈子小学美术教师,受他爸的影响,他也从小爱好美术,常听他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咱们老家可出了个大画家,那可是你爷爷辈的沙绝尘老先生,全国闻名的大画家,大画家是咱们省里的骄傲,更是咱老家人的自豪,省长书记算什么?干一届两届就不是了,你沙爷爷却是永远的大名人……
大画家沙绝尘经历过多少大场面,又受到过来自圈里圈外、官方民间的多少赞誉啊,可是听到纯粹而地道乡音的真诚崇拜,还真有不一样的感觉,就如同饮了家乡的虽说不贵重但却口感别致的红薯酒一样,醇厚、浓烈、劲道儿十足……沙绝尘被这几杯家乡酒一下灌得有了情绪,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上,显出了两片新鲜的红晕。
臧储豪接着说,就因为特别喜欢美术,他偏废了其它学科,一连两年没能考上大学,索性不考了,在平阳城一家公司里干个小差事儿……
哦——
老两口听罢感叹着,为着这个实诚又有个性的孩子。
臧储豪说的亦真亦假,他接连两年没能考上大学是真,那是他在高中时代把大多精力用在古玩古钱币古字画的收藏上了。
臧的爷爷是个有成就的商人。在平阳城里先后购买了三处四合院,按他的意思自己住一处,儿子住一处,给孙子将来留一处,爷爷的前瞻性的确给他的儿孙特别是孙子臧储豪带来了一本万利的经济收益。不同阶段不同规模不同性质的城市建设、城市发展和街道拓展,使他们家的三处老院子不同时段不同程度地享受到了国家给予的较为丰厚的回报……,臧储豪除了两处200平的宽敞高层住宅(一处工作室)之外,还享有临街的一排五间门面出租的收益……
臧储豪的父亲当过小学教员不假,仅仅是当了几年,从教没多久,就通过关系调到了市教育局,并担任了电教馆馆长。仗了他和局长的铁哥们儿关系,利用一次民办和代理教员大批转正的机会,臧的父亲通过制造一整套假表格将儿子也转正了,并且就安排在教育局电教馆里。那时候臧储豪早已开始了他的收藏岁月,上班只是一个幌子,其实只是在单位领一份工资,到了年底时,由臧储豪给局长送烟酒茶和一份厚重红包的大礼,其余的时间他则游走奔跑在乡下,收取遗落在民间的各类文物…… 见儿子对收藏如此迷恋,父亲便早早把他引到平阳市知名收藏家陆北阔的膝下,让儿子拜陆先生为师,掌握一些收藏的基本知识和套路。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哪!
陆北阔是收藏界的前辈,视野开阔,行为超前,起先是全面收藏,从木器家具到陶罐陶器,从渐次消失的各样旧式农具到古旧字画皮影剪纸……五十岁之后,陆北阔忽然改变了收藏理念和收藏状态,改多样为单一,改幅射为聚焦,他唯独把中国古钱币作为自己的收藏主打,他从各种样式的古钱币里,在一点点梳理中国历史各个朝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脉络,从上古时期至当下钱币,跨越几千年……多年之后他写了一部《钱币文化鉴赏》,在钱币收藏界引起较大反响,大作展示出古钱币的发展沿革和人文轨迹,以一斑窥视全豹,以细微纵观全貌,辐射出不同历史阶段的政治风云和经济形势,人文环境和生存状态……陆北阔的行为价值远远超越了古今钱币的经济价值……
在最初的几年里,臧储豪向导师请教和聆听他教诲时,挂在陆先生嘴边的话总是——收藏这行当取之于民间,用之于社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它就是个性情活儿,满足于一时的获得心理,欣赏品味把玩之后,应该让更多的喜爱者欣赏和品读,而最终还原于浩大的社会,才是一个收藏人的最高境界。
这类的教诲多了,臧储豪发现自己的志趣和老师的想法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他认为陆北阔是一个背时的、颓废的不思进取的收藏家……自己应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
自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几乎没有再登过老师的家门,陆北阔的名字,已成为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符号了……
一旦心理有了距离,即使住在同一个小城里,那么意识和感觉里就十分遥远了。
这便是阳关道与独木桥的原理。臧储豪当然是要奔自己的阳光大道的。
……
如今,他以一个平阳城内小公司小办事员的模糊身份,告诉了大画家沙绝尘,其意在兀显他的生存状态的不易,而是国画爱好者痴迷者执着追求者的文艺青年……这无疑能进一步博得大画家夫妇的好感同情甚或内心的感动。
效果果然明显,沙老夫人首先红了眼圈儿,喏喏着说这孩子太不容易了,还大老远地跑到北京来,还带这么多的土特产,这孩子,这孩子……
沙绝尘也频频点头,慈祥地看着这个家乡来的朴实敦厚的年轻人,他当即给美协招待所打了电话,定了几个菜,老俩口破例陪同年轻人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并给臧储豪订了一周时间的包间,让年轻人好好歇歇,并让自己的工作助手陪同他在北京好好跑一跑,香山啊、长城啊、故宫啊……
晚饭前,老俩口又一同来宾馆陪他吃饭,沙老夫人还特意给他里外买了两身新衣服,那可是上千元的一套西装外加一双骆驼牌皮鞋,让他把旧衣服脱下来由她洗一洗……
臧储豪流着眼泪接过了衣物,并在二老面前庄重地深深地鞠了一 躬。
臧储豪是有心计的人,他绝不会给沙老夫妇添麻烦的,他清楚大画家是需要心境安静的,更何况公事私事打扰他的人也多。当晚,他走到沙老家里,就要和沙老夫妇告别,声言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回老家了,这次能见到他崇拜已久的沙爷爷已经心满意足了……绝不可以更多的打扰老人家…… 这还真让沙绝尘俩口没有想到,对年轻人的好感又增加了几许,大画家真诚地挽留他再多住一晚,他 给这位小伙子专门画一幅表现老家地域的山水画,多住一天,画就完毕了……
第二天,一身西装的臧储豪同沙老告别时,一幅精美大气的山水横幅就摆在宽敞的客厅里,题名为“泉鸣虎山”,泉是故乡的鸣涧泉,山是故乡的卧虎山,那可是最富地理标志的自然景观,看画面明洁秀韵,清雅含蓄,青绿与水墨和谐交融,不燥不滞,自出新意,笔墨多有变化,构图虚实相间,能看出将古山水风格又转化为个人风貌……
上学不多的臧储豪欣赏评判字画还是颇有见地的,这得益于他自小的爱好和收藏这个行当里多年的经见和历练。看到这幅精品也可以说是精典的画幅,他的心里一阵激动并被激动的波浪翻涌成了一股又一股狂喜。
当臧储豪还荡漾在喜悦的波涛中的时候,又一个令他意外的兴奋波冲击了他,只见沉稳又性情的大画家又从里间拿出一幅卷轴儿,展开画轴时一边对他说:这幅是送给你爸爸的,在学校里当着老师辛苦清贫劳累操心,就送他一幅写意竹子吧,算是个纪念……
沙老言罢那幅竖条卷轴也得以展开——
那是一幅典型意义上的写意竹,瘦劲挺拔,清癯雅脱,笔墨间扩散着沙老的孤傲刚正,倔强不驯。
作为收藏痴迷者的臧储豪,曾经研究过清中期画家郑板桥的写竹之神韵,了解了他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和手中之竹的三段运行,而竹子本身又是真性情,真意气的具象表现,也是画家本身的思想与人品的某种化身。郑还提到“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现在,沙大画家把一幅纯竹图送给臧的父亲,就是因为他知晓父亲是一小学教员,一个清贫而辛苦的劳人而已,沙老才如此慷慨大方,给予这一幅装裱好的竖条竹画。
沙绝尘的写意竹,是他的绝活儿,很少有人能求到他“竹”的,“沙竹难求”是京城里美术大圈子里传出的类似当代成语。不仅是美术圈子里,就是在社会上,在凡俗的民间,爱好美术的人总是把沙和竹联系在一起的。
不知是意外的欣喜还是激动之余,臧储豪一下就跪在大画家的木地板上了,连着给二老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来时,感动的两行泪水已越过嘴唇流到下巴了……
你看这孩子,不可以这样的,怎么就磕头啦?沙老没说完呢,沙老夫人倒把臧储豪扶到沙发上坐下说:小豪豪,这次回去,还得给你沙爷爷沙奶奶办一件事情哪。
听说老夫人有事儿求他,臧储豪一把抹去眼泪,随之瞪起了双眼,巴巴地看着老夫人那一张保养得白白胖胖的脸。
豪豪,这次回去,在老家给咱物色一个干净利落能收拾了家也能做了饭的小姑娘、小保姆,人要老实、能干,奶奶老了,做个饭吃力了,女孩儿在咱家,亏待不了人家的。
你二老放心,你们的事儿就是我的事,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喽……
临走的时候,沙老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顺口问道,小豪,咱们老家平阳市有我一个好朋友,是位大收藏家,名叫陆北阔,你认识么?
沙老只是没话找话随便问问的,臧储豪的心却倏忽间紧一下,哦,原来沙老也和收藏家陆北阔熟识的,那可是他的收藏启蒙导师啊!心里想着嘴上却含糊其辞道,啊,沙爷爷,我不太清楚,不太清楚……搪塞过去了。
3
那次的京城之行是满载而归的,那次的京城之旅又成了他臧储豪把沙绝尘作为丰厚宝藏的开发之旅……
打开宝藏的钥匙显然是由臧储豪给沙绝尘找的那个小保姆。
小保姆是个十六岁的小村姑,生得白白净净,精明灵巧,微胖的脸盘和微胖的身材给人一种敦厚实在可靠质朴的感觉。
女孩儿叫春叶儿,春叶儿还是一个十分内秀的女孩儿。
三前年,臧储豪走乡窜村,四处探寻。广袤贫瘠的乡村大地却是无数收藏家捷足先登和频频捡漏儿的开阔宝地。那年头中国乡村特别是偏远乡村甚或偏僻山村的百姓们,大多还没有文物意识和文物识别的起码知识,刚刚摆脱了贫困的枷锁依然在为温饱而苦苦奋争的草根百姓,许多的时候,他们期盼着乡村狭小破旧的胡同里,出现几个能说会道见多识广的陌生人,他们或三三俩俩或单个独行,会被临时受邀或被作为不速之客倏忽间出现在他们的古老院落走进他古老旧宅里,寻找出平时不被重视不曾留意的几件旧物来,那旧物早已被遗弃在老屋的角落,尘封多年,或生了一层又一层铜锈铁锈;或是一件和几件早已不用的样式过时的老旧家具。村民们听着陌生人开出的价格,三拾或五拾,二百或三百,心里便有意外的惊喜,闲放也是闲置着,倒不如换得几个钱呐,拾到篮里都是菜啊!但又心有不甘,憨厚而木讷地笑笑,再加几个小钱吧!陌生人的脸子淡淡地,把会心的笑藏到厚厚的脸皮下面,使人无法看到。他们的目光却深邃得如同深秋平原上的庄稼地,无边无际又不可琢磨……在增加了三块五块拾块八块之后,双方皆大欢喜地成交了。陌生人们小心地拿了他们捕获的猎物,心里盘算着这一趟的莫大丰获,而勤勉自信的脚步迈向下一户农家……
年轻的臧储豪便是这陌生者队伍里的一员。
在那些年的乡村里,能吃苦又善跑的他早成了老百姓眼里的熟悉的陌生人了。
那次在小山村一个贫困农户,他意外地发现了一只银盆儿。那只银盆在小土院里置放着,几十年了一直充当着鸡食盆的角色,盆的周边是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污垢,盆的棱边也分辨不清什么颜色,而整个盆子的内面则是新新旧旧结了许多痂的鸡食的遗留,那些遗留上同时也缀满了鸡啄喙过的蜂窝一样的点点滴滴……对于这样一枚鸡食盆子,连这座院子的主人整天喂食于鸡的老婆婆也说不清它的来历和年龄,当然更不清楚它的实际价值了,只知道它是一只尚没破裂的老旧盆子而已。
对宝物的特殊敏感使臧储豪有了第三只眼。不经意间从盆子边走过时,他仿佛被一股魔力吸引着,迈不开脚步了,两眼,像看到鸡食盆透过层层污垢和岁月沧桑流露出道道银光,这些光线在大太阳下无形无影微不足道,却在顽强地诉说它曾经显赫的历史和尊贵的身份……这声音让机精的臧储豪拾进耳朵了,他的心情让他一下想起中学学过的那个成语——喜出望外。他的眉角欢快地跳了一跳,又若无其事地用脚尖轻轻踢了踢盆子;蹲下身子用眼光细细看了看盆子;用手指敲了敲盆子;用指尖抠扒开食痂审了审盆子;用一颗激动的心品了品盆子……最后,他用五元钱买下了盆子……
走到这家小土院柴门的时候,老婆婆的孙女放学回来了,那是一个上小学五年级的漂亮端庄清秀内向的小姑娘,小姑娘如五朋枣花一样洁净和清爽。臧储豪的心,又被莫名的欣喜冲击了,他几乎没多加思索,就从衣袋里掏出拾元钱来,塞进小姑娘的书包里。
小姑娘叫春叶儿,是三年之后被臧储豪介绍到京城大画家沙绝尘家当保姆的女孩子。
那只银盆后来臧储豪倒手卖给南方一个藏友了,他收取了九千八佰元的现金,九千八佰元在当年那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哪。
自那会儿起,臧储豪到乡下捡漏儿的时候,有事没事总要拐到春叶儿家,和春叶儿的奶奶拉拉家常,谈谈生计的零碎,就在春叶儿中学的时候,臧储豪出于复杂的心情,资助了女孩儿五百块钱……
在复杂的成份里,当然不乏同情的因素,那时他已知道春叶儿的生父早早病故母亲又改嫁他乡,把个小小年纪的春叶儿留给年迈的爷爷奶奶喽。
每次到春叶儿家,臧储豪总要给老婆婆二百三百一些小接济,或者给春叶儿爷爷买上几瓶老汾酒什么的,他决不会把这些零钱给了春叶儿,因为春叶儿已出脱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他怕引起二位老人的猜忌。
当三年之后的这个令人亢奋的春季里,他拿着大画家沙绝尘赐予的两幅精品之作乘了大火车回返的途中,忽然就想起了春叶儿,想到了沙老太太的殷切嘱托,他把春叶儿和老太太欲找的故乡的小保姆一下就联系起来了……
当臧储豪把欲推荐春叶儿给沙绝尘老俩口当小保姆的意思换了另一种方式,说于老婆婆老大爷的时候,老俩口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因为小孙女那时候已颇感功课吃力,对升高中也没有了兴趣,再者老俩口再培养一个高中生也实在无能为力。
就要在全国有名气的大画家家里当小保姆,何况还在北京城里,这对一个刚刚读完初中的山村小姑娘来说,绝对是一个美丽的玫瑰色的梦幻。
离去北京前的十余天里,臧储豪早早把春叶儿接到他的工作室里住下,给女孩里里外外买了两身衣物,买了一只大方漂亮又适宜装衣物的旅行箱,根据自己的见闻和认识,教她一些当保姆应注意的各种事项,传授一些城市生活的基本常识……春叶儿很灵通,是那种一点即通一学就会的女孩儿,这是指在生活上,因为家庭的特殊情况,她自小便学做家务,会做各种农家饭食,包括晋南平阳一带的人们最喜吃的几样面食。手擀面、刀拔面、刀削面、稍子面、抿圪抖儿、拉条子……蒸白馍、蒸花卷儿、蒸包子、包饺子……春叶儿手脚麻利,干净利落,无论干活还是做饭,且快且好。
同时,臧储豪又拿出自己收藏的一些本地画家的作品当示范,让春叶儿对画作有一些感性认识,如山水画、花鸟画、人物画,让她辨别写意画和工笔画的区分,还有,国画和油画的区分,臧储豪还不厌其烦地把画作上的名章和闲章教给春叶儿,并用画作当示范,确定横画和竖画的盖章位置……这些属于感性认识和形象思维的东西心细的春叶儿细细记在心里,并且一点点区别开来……
面授机宜的条件终于成熟了。那个夏日的午后,臧储豪用循循善诱和层层递进的交流方式,教着这个灵性少女如何悄悄地把沙老画完却认为不满意而揉成一团儿的废品作品收藏起来,无论是画是字无论大小,无论横竖,无论何种纸张,一律在适当的时候,也就是老俩口外出的时候,她可以在她的保姆房间里,把那些沙老弃掉废品一张张展开,抚平,轻轻折叠好,存放在她的衣物箱子里……沙老经常出去应酬,要么有笔会,要么有画展,要么有各色人等所邀的饭局。是饭局,沙老是要带上夫人一同前往的。那么,这就有了大段儿大块儿的时间,春叶儿可在这个时间段里,用沙老的名章与闲章,认真地加盖在那些收藏在箱子里的字画上……明白这个意思吗?臧储豪用通俗易懂的谈话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之后,殷切地看着少女春叶儿,等待着春叶儿对这个隐形任务,不可示人的悄然行为的反应……
春叶儿起先困惑了一下,迷惘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就悟出了这位自己一直怀有感恩情感的称作豪叔的意图,豪叔是位收藏人士,他要通过正儿八经的购买渠道收藏大画家的画作是绝对不可能的,是出不起那个价格的,而通过这样的途径收藏他的作品,不正是变废为宝么?敢情沙大画家的画儿就这么受人器重啊!一时间,春叶儿的心里对迷恋收藏的这位豪叔反而有了一缕同情。
春叶儿啊,你要知道豪叔的难处,要做好这一切,千万千万不要让老俩口发觉,虽说是废品,可文人总归有文人的怪僻和忌讳,要悄悄地做,要做得不留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豪叔,这些,我明白,你对春叶儿的好,我也记在心里,你放心,我会做得滴水不漏的……春叶儿话不多,句句都说到臧储豪心里。
好精明的姑娘,豪叔不会让你白白辛苦的,等你第一次探家带回字画来,叔会给你丰厚回报的……
臧储豪轻轻揽住了这个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美丽少女,他抚着她的一头秀发,和秀发下细腻光洁的脸庞。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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