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杨慧丨散文/父亲的红毛衣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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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慧:1977年8月出生于山西省右玉县,园林专业本科毕业,高级工程师。热爱阅读,坚持写作,偶有散文,小说发表于本县刊物《西口文艺》。
父亲的红毛衣
杨慧
过了年,父亲就是六十三岁了,按本地习俗,这应该是非常正式,隆重的“逢九”。我想为他选一件红色的毛衣。可是,逛了几家商场,竟没有中意的。闺蜜提议:“要不自己织一件吧,薄厚、款式都可以自己定。”于是,我选了一款枣红色的纯羊毛绒线,那毛线手感很好,触到脸上,绒毛柔柔的,暖暖的,那温暖直抵心灵深处,我甚至可以想见父亲穿上红毛衣那幸福的模样。
想不起已经多少年没有为父亲添置衣服了,我都不能确定他的尺码。自从他和母亲离婚后,我就赌气和他不再往来。随着那一纸离婚书而来的,是我们的恩断义绝。父亲在我们的生活中撤离,消失。从此,我拒绝一切和他相关的话题,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他的住所,对他的了解只是通过别人遮遮掩掩的只言片语。父亲只存在于我深深的记忆中,我们形同陌路,没有交集,远离彼此的生活,远离彼此的内心,各自过着没有相干的生活。
前段时间,一位朋友遭遇的变故深深地触动了我。那日,我正带小儿在广场玩,人群中一个身影引起我的注意,她一身素衣,形容憔悴,脸色蜡黄,目光焕散。仔细一看,竟是我儿时的玩伴,再走近,她右臂上一枚“孝”章刺痛了我的心。我走上前去,握着她的手:“是谁?”她抓着我的手,哽咽着:“我妈”。一时间,两人无语,相对而泣。小时候,我们常在一块儿玩,印象中,伯母的年纪还不大,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搂着她瘦弱的肩,感受得到她内心强烈的无助,孤寂。等她稍稍平静下来,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趁着父母还在,及时尽孝吧,免得留下遗憾。我还没悉心地照顾我妈,她突然就去了。人有时很脆弱,你别以为父母还健康,硬朗,你就还如小孩般任性,放肆。悲莫过于'子欲孝而亲不在'。”她的一席话,让我愧疚、自责。是啊!这些我做得多么欠缺,尤其是在父母离婚后,我和父亲如同绝交一样,可儿时那些美好的记忆仍时常索绕于心,让我怀念,让我留恋,好想回到从前。
我大约八九岁吧。星期天,父亲总爱骑着他那辆飞鸽自行车,载着我去书店买书。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早春的午后,我们去买了一整套《安徒生童话全集》,十九块钱,大约是父亲半个月的工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非常奢侈。我拉着父亲的衣角,犹豫着,试探着劝他别买了,但父亲没有犹豫,翻遍所有衣兜凑够了钱,当他把钱递给店员时,我看到他衣袖褴褛着,袖口已经像秋后的枯草参差着。回去的路上,我坐在后座,搂着他的腰,探过头去,一直看着他的毛袖子,那些毛毛在风中肆意飞舞。直到多年后,那双毛茸茸的袖口依然烙在我的脑海里,不时地跳出来,在我眼前晃动,剌痛着我的心。
日子就这样不愠不火地过着。中学毕业,我要到省城读书,临行竟没有一身出门的行头。一天傍晚,家里来了三个人,和我爸围着那只母羊嘀咕着什么,然后就把我爸心爱的“苏联羊”带走了。一晚上,我爸都神不守舍,像被牵走了魂。第二天,我妈带我到裁缝铺作了一套新衣服,粉红色的上衣,灰蓝条的裤子,一双那年流行的花布鞋。他们大概是想让我能很快融入到省城的生活中。但即便穿上了新衣服,也掩饰不了那股骨子里的土气。迷茫的眼神,满脸的好奇,怯怯的神情,这是新衣服捂不住的。走在省城的人流中,我依然那样扎眼。
每逢假期,我总是乘一夜火车,第二天早上五点到大同站。与此同时,不管冬夏,我爸借单位一辆旧皮卡车从家出发,五点前赶到大同接我,那时车上没有暖风装置,数九天的凌晨三点,滴水成冰,我爸披一件老羊皮袄,风雨无阻。八个假期,无一破例。记得那年寒假,父亲接了我,提着行李走在前面,以便在拥挤的人流中为我开一条道。走了一会儿,我落在了后面,焦急地抬眼寻找着父亲的身影,父亲正穿过通道,上了出口的台阶,那身褪了色的绿制服在人潮中分为显眼。我看到父亲扛着行李,佝偻着腰,步履沉重。看着他的背影,我泪眼婆娑,不经意间,父亲都老了。记忆中,父亲不曾买过新衣,总是那些工作服,发的新制服平时不舍得穿,过年过节或出门办事才拿出来穿穿。
那时,虽然日子紧巴巴的,但一家人关系还算融洽。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着。直到后来,父母的关系持续恶化,我们都“一边倒”,站在母亲的立场上,和他剑拔弩张。终于有一天,父亲在我们的敌视中,决绝地离去,没有回一下头,留给我们一个冰冷的背影。多少年来,那个背影时时刺痛着我。为了维护我无助的母亲,也为了报复父亲,我曾狠狠地说过:从此,我没有父亲。但是,血浓于水。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这是不争的事实。血脉把我们紧紧相连,隔着时空,我们依然牵挂着对方。我结婚后,父亲常常把他亲自种的土豆、荞面、葫油之类送到我丈夫的单位,也送些土鸡蛋、粉条到我家小区门房让门卫转交我。即便这样,我依然固执地坚持着:是他对不起我妈,拆散了这个家,我不原谅他。
记得那年,我得了一等奖学金,七十块钱。在同学带领下,倒了三四趟公交车,到太原毛纺厂买了二斤毛线,给我爸织了一件毛衣。那年,我爸四十五岁,刚好也是“逢九”,我买了大红的毛线,在寒假前,为爸赶织了那件毛衣。手艺不好,成品粗糙。过年时,爸还是欣喜地穿上它,逢人便显摆:“看看,我这女儿都指上了,会织毛衣了。”直到后来,那件毛衣穿得边角都磨损脱线了。我拆了那件毛衣打算重新织,但至今,洒落一地的红毛线仍旧堆在母亲家闲置的库房里,如同我们离散的家,碎落的亲情一样纷乱着。我再没心情,也没有勇气去捡拾它。就像我不敢触碰那些酸楚的过往一样。
冷漠着,伤害着,日子也继续着。去年冬天,父亲在村里杀猪,在农村,这也是非常隆重的一件事。父亲托人捎话让我带着孩子一起去,纠结了很久,在丈夫的劝说下,我决定此行。那天中午,丈夫驾车,我抱着孩子坐在后座。走过了一村又一村,越来越荒僻,我不断地望着外面,问丈夫:“快到了没?”冬日的农村寂静、冷清,街巷里几乎不见人影。车在一片移民的棚户中穿行着,大老远的在一排行道树旁看到一个人影。也如同那些寒风中凄凉得行道树一样站立着,一动不动。近了,更近了,那是父亲!北风呼呼肆意蹂躏着他零落的白发,脸冻得通红。顿时,那些辛酸的记忆汹涌而来,冲击着我。后座上,我泪流满面。车在父亲身旁缓缓停下,他走过来俯身敲了敲车窗,问我孩子是否睡着,我慌乱地抓了张纸巾擦了擦脸。这时,父亲已脱下身上的棉衣,打开车门,包住我怀里的孩子,快步走向院里。
几杯酒下肚,父亲脸色微酡。仗着酒劲,他拉着我的手,盘着的腿上仍放着我已然睡着的儿子,说:“叶儿啊,今天,你们能来,爸真的很高兴。”说着,竟老泪纵横。在座的所有人潸然泪下。
回来以后的日子里,我处在深深的自责中。这么多年,多么美好的时光,我们都用来彼此冷漠、仇视、伤害。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啊!父亲更是还会有几个十年呢!我决定,自此,不管过去曾发生过什么,我都要把它丢弃,像秋风卷走每一片枯败的落叶。余生的时间,我会珍惜一切美好情缘,好好爱他们。原谅别人,也是救赎自己的灵魂。
回来后,我在书上、网上搜索选了满意的款式花样,琢磨着父亲的尺寸,利用所有闲散的时间织毛衣。那红红的毛线在我指尖穿梭,我不时摸摸织成的那片毛衣,很柔软,很温暖。一针一针,我用心地织着,不容一针错误,仿佛要把那散落已久的亲情串连起来。
毛衣终于织好了,我仔细地熨烫过,叠整齐。明天,我要给父亲送去,为他穿上,愿这红红的毛衣给他带来好运!
夜里做梦。梦中,依然是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去买书的场景,但不同的是,父亲穿着崭新的红毛衣……
(责任编辑: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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