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谋篇

第二章  诗心

第三节 如何写好——诗歌创作中的若干问题（2）

二、谋篇

如果说立意构思是诗歌的设计理念，谋篇就是具体方案，如果说立意构思是解决“意境”，谋篇就是安排具体的“境界”，如同作文时的“提纲”。诗词的布局即谋篇，也叫结构，也有大抵的章法。如元代杨载的《诗法家数》以“起承转合”四个环节来归纳格律诗之章法：“大抵诗之作法曰：起句要高远，承句要稳健，转折要不着力，结句要不着迹。”从理论上讲，写作的首句是最难也是最重要的，头开得好即“占地步”，首先须阔占地步，然后几句似有源之泉源源而来矣。头开得好即“占好了地步”使下面的诗句自然承接顺势而下。如《红楼梦》联句时说到的凤姐“一夜北风紧”众人都说“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再有就是结尾，它是全篇的收束，须有力、有味，做到首尾圆合，结尾的关合要自然不露痕迹。中间诗句的语意要有所变化、有所转折，才能扩大诗意的容量。所以写诗讲起承转合是有道理的。（下面在谈律法时会重点讨论）“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刘勰《文心雕龙》），“或因枝而振叶、沿波而讨源”（陆机《文赋》），开篇要启后，结尾要承前，也就是说开头是总领，结尾要照应。

谋篇时我们要做到混成（浑成），混成本道教中语，意思是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而我们谋篇时也强调混成，大抵要求作品：一是整体的，而不是局部的；二是圆通的，而不是破碎的；三既是作者构思的但又合于自然，这与境界说的造境同。有人指出混成的三个层面：一是诗歌的声律层面，诗歌必合于乐，所以每一诗词必有一主旋律而相始终，否则难以篇。二是指行文，即字句篇，即章法、结构、修辞等方面。特别论词时说上下两片必须相救相协，不可断绝词意。三是所谓神致，即上面所说的合于自然。下面具体而言之：

气脉

诗有气脉，洪迈《容斋随笔》引薛韵话：“老杜近体律诗，精深妥贴，虽多至百韵，亦首尾相应，如常山之蛇。”我们用中国山水画来作比，或由不同景物组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但须合于季节与自然。或由不同季节形成组画，如四条屏，虽有春夏秋冬，但须统一于主题。

有的气脉很明了，有的时隐时现，气脉明显的一看就知道，如我们耳熟能详的杜甫《石壕吏》以诗人投宿所见以时间顺序为脉络再现了一幕“捉壮丁”的场景，这种脉络一目了然，叫明线。白居易《卖炭翁》从老翁烧炭辛苦，为了生计来长安卖炭，本想天寒卖个好价钱，却不料碰到豪夺的“宫使”，“一车炭，千余斤”只给了他并不需要的“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全诗脉络清楚，以老翁卖炭经过为线索，也是多见的明线。

有的脉络不那么明显，如草蛇灰线，诗意似断实连，表现为意境的跳跃。江浩然说：“诗眼贵亮而用线贵藏。”（《杜诗集说》引蓼生说）并举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之五）为例，我们看看这首诗：

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银甲弹筝用，金鳞换酒来。兴移无洒扫，随意坐莓苔。

这里剩水、残山、笋、梅、筝、酒，象散钱一般，要有根线穿起来，这个线就是“兴”即游兴。再看《遣怀》：

 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天风随断柳，客泪堕清笳。水净楼阴直，山昏塞日斜。夜来归鸟尽，啼杀后栖鸦。

这首诗好象一句一景，各各不相属，有霜露、菊花、断柳、清笳、楼阴、塞日、归鸟、啼鸦，这些景物似散钱一地，而“愁眼”就是这根线。又如其《江阁对雨有怀行营裴二端公》：

南纪风涛壮，阴晴屡不争。野流行地日，江入度江云。层阁凭雷殷，长空面水文。雨来铜柱北，应洗伏波军。

这里“阴”“晴”将一二联串起，“雨来”将三四联串起。上面三首的线，或结尾点明或开头点明或中间用诗眼串起。清代浦起龙在《杜诗心解》中谈《春夜喜雨》一诗时说：“于'随风’、'润物’悟出'发生’，于'发生’悟出'知时节’”就是指这种暗线。况惠风在词话中概括说作词须知“暗”字诀，有暗转、暗接、暗提、暗顿。如范成大的《眼儿媚·萍乡道中》：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试轻裘。困人天气、醉人花底，午梦扶头。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毂纹愁。溶溶曳曳、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其中“春慵”紧接“困”字“醉”字来，这就是承接，如小说家笔下的伏笔。诗中叫承。据说，少年柳永在读书时，偶然得到一首民间流行《眉峰碧》词，非常喜欢，就把它题在墙上，反复吟咏，终于悟出了作词之法。沈雄《古今词话》也记录着宋徽宗曾手书这首词于屏上，仔细琢磨词的章法。无名氏《眉峰蹙》：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末足时，忍便使，鸳鸯只。   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岑参《还高冠潭口留别舍弟》：

昨日山有信，只今耕种时。遥传杜陵叟，怪我还山迟。独向潭上酌，无上林下棋。东溪忆汝处，闲卧对鸬鹚。

此诗是名篇，前贤钟惺、谭元春、周振甫都有论述，周振甫先生《诗词例话》还专门有解析，主要是论诗家语。同时，这首诗很能造成别人的误读，比如说“汝”如果读成“舍弟”则会令人一头雾水。我们主要从气脉来看这首诗，所谓的“草蛇灰线”。诗开头说昨天山里来信了，现在正是春耕的时候。如果按常理，下面当说，我要回去参加春耕了。而诗中忽然说“遥传杜陵叟”，把上面语脉一下子隔断了。接下来又说“怪我还山迟”，似乎又能接上“只今耕种时”，可是下面又来个“独向潭上酌”，又完全脱节了，似乎不知所云。其实这首诗用了跳叙事方式，关键在“遥传”两个字上，其灰线正在此，整个顺过来说是这样的，作者要回高冠潭口的老家去，前来与舍弟作别，同时对舍弟说：杜陵叟写信来叫我回去，他说要是我不回去，现在是春耕的时候了，他饮酒也找不到伴，下棋也没人陪，看到沙鸥也无聊之极，所以极想我了。原来“汝”是指自己，是杜陵叟的口气。作者只是在别舍弟的时候，把来信内容陈述了一下。

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可与上诗参看：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与友朋相别之后，寄诗以道思念之情，这是古今人人皆有的共同心理。所不同的是，各人所处的时间、地点和具体境况会如何在使自己联想起与对方相处时的欢乐情景而已。这是一般人所想到的。有的人想得更深一层，也不过设想自己所思念的人如今也在思念自己罢了。但是李白却不这么想，他只尽情地抒写自己的寂寞而百无聊赖之感，若不是最后两句点明了“思君”之情，读者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寄人怀人之作。做只有八句的诗，竟然六句全讲自己，并且与对方不相涉，谁人曾这么想过？谁人敢这么想法？只有李白敢这么想，而且敢这么写。在尽情地抒写了自己的寂寞无聊之后，谁能在最后两句轻轻一带，便把前面与对方不相涉的六句都化成与对方息息相关的六句？也只有李白有如此能耐。为什么“我来”了竟然自己也不知道所为何事？因为没有你杜甫在身边。沙丘城（在汶河沿岸）岂无新朋友可以交接？岂无名区胜境可以登眺？只因为没有你在身边，无人谈心，无地解意，所以我只好整日高卧了。更何况城边的古树，日夜颤抖出秋声，使我的愁寂只有增添，无可排遣呢？鲁酒固然味薄，喝多了未必不能买醉，但没有你同饮，纵有美酒佳酿，也终感索然乏味；齐歌无限舒缓，情意无比缠绵，但没有你同听，也终觉空自缱绻。只有在此六句的不言之中积储了无比丰富、无比深切的思念，才能够在最后的两句中使这种思念之情一泻千里，浩荡无际。首二句似乎离题很远了，三四句再推远一层，使之达到极处；五六句逐渐拢回，但离题仍远；末两句轻轻一带，就完全到题了，而且使前六句完全化入题中。

温庭筠《菩提蛮》：

水精帘里烦黎枕，暖香惹梦鸳鸯枕。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藉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下片“香红”远承上片之“暖香”，由“暖香”而“惹梦”，梦中是“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从下片的“头上风”远承上片之“江上”，“雁飞”又关合“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整首词绵密如网，前后照应。辛弃疾《鹧鸪天》：

石壁虚云积渐高。溪声绕屋几周遭。自从一雨花零乱，却爱微风草动摇。   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杖藜忽避行人去，认是翁来却过桥。

玉友指白酒，溪毛指生在水里的菜。先说准备好酒和菜，野老殷勤求苦苦相邀。下面忽然来个“杖藜忽避行人去”，好像前言不搭后语。杖藜承上是指野老，应谈杖藜去请客，客推辞才苦苦相邀，现在先说“苦相邀”，后说“杖藜”，又来个“避行人”，使人难以理解。原来这位野老准备好酒菜，扶着手杖去请客人。走到桥边，看到桥那边有人过来，因为乡下的木桥窄，他准备让那边的人先过了桥，自己再过桥去请客，但他认出来那个准备过桥的人正是他要邀请的客人，就忙不叠的先过桥去迎接。这也是“草灰蛇线”法。

小石源《九月十五调寄菩萨蛮》：

宵深渐觉山窗冷，关窗却惜玲珑影。和月到虫声，高低不忍听。   团圆惊月半，别后心情乱。夜夜梦潇湘，潇湘即故乡。

其中脉络是由冷想到关窗，由关窗看到月色听到虫声，由圆月虫声想到十五想到远人，由时间想到分别。

上面这些或明线或暗线，如小说中结构，除这两种外还有网状结构。如小石源的《迟到诗并序》：

2009年岁次己丑仲冬，与郭竞芳、梅岗等约访宜春仰斋翁，并诺先期接站。时余偕梅岗先自萍乡发，烟后自株洲来，彼因全程高速，路虽远而后发先至。迟到罚诗，赋此塞责云：

袁水绕春台，萦环九十里。儒林隐硕彦，高山同仰止。湘娥居洞庭，杜蘅杂芳芷。大道别东西，杨歧恰分水。明时声气通，奉召不敢委。催发访戴舟，但诺先期已。堪羡高速路，后发竟先抵。彳亍秀江桥，娉婷伫伞底。寒雨欺衣单，风飞秀发起。江上水悠悠，千帆皆不是。电话尚中途，莲足蹴石几。桥上往来人，纷行注目礼。江右疑东都，赣渚愕洛毗。凤目宛含涕，暗思处罚理。我心非不焦，崎岖奈迤逦。欲策欠良驹，动静违意旨。邻虽秦与晋，计时燕越倍。心急穿云箭，行缓搬家蚁。遥面先求囿，愿罚酒三匕。撅嘴不肯饶，罚诗须三纸。理亏但诺诺，杯传满座喜。归造闭门车，塞责先赋此。思拙难为句，心诚差可拟。搁笔起徘徊，天际停云比。

因系仄韵，所以让人感觉到气脉流转，如盘在珠。其分段及脉络一反传统的单线，而是呈网状结构。其起端有三，一是被访对象“宜春”“硕彦”；二是“洞庭”“湘娥”；三是“杨岐”“分水”。前面如《西游记》的“取经”前的“闹天宫”或《水浒传》的“上梁山”前的各路好汉，《三国演义》的汉末。从“时时声气通”“奉召不敢诿”为真正开篇。“催发”至“先抵”为“迟到”之由，从“彳亍”到“暗思”为“罚理”。桥上一段照应“春台”“湘娥”，脉线早伏。三线中“我心非不焦”为明，余为暗。从“遥面”到“怀传”为高潮，点出题目。末优作结，全部带回题意。末两句赞叹，言虽近而意远，用陶令“思亲友也”诗意。是古风中另外一种笔墨。

作者简介

李汝启，网署小石源主人，一九六四年生于萍北石源，一九八四年毕业于赣南医学院。二00三年创办栗江医院。爱好传统文学，有《小石源集》、《小石源文集》、《萍乡历代诗汇》、《韵藻管窥——中国传统诗歌创作漫谈》、《医藻管窥——李汝启医学论文集》等。中华诗词学会理事、江西省诗词学会常务理事、江右诗社社员、《江右风雅》执行主编、萍乡市诗词学会副会长、上栗县诗词学会会长、上栗县楹联学会会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