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教徒没有爱
选自切斯特顿《异教徒》(Heretics)
汪咏梅 译 三联书店 2011
异教与基督教真正的区别在异教美德(或曰自然德性)与基督教“三德”(罗马天主教称之为恩典美德)的区别中得到了完美的总结。
异教美德(或曰理性的美德)包括正义、节制等,基督教接受了这些美德。基督教自己发明而非接受的三种神秘的美德是信、望、爱。对这三个词,如今我们可以轻易地从基督教的角度愚蠢地大谈特谈,但我们的讨论只想局限在有关它们的两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说,第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与载歌载舞的异教徒这种错误的认识迥然有别)是:异教的美德,如正义、节制,是悲伤的美德:信、望、爱这三种神秘的美德却是快乐、兴高采烈的美德。第二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个事实更加明显)是:异教的美德是合乎理性的;信、望、爱这三种基督教的美德本质上却是极不合乎理性的。
“不合乎理性”这个词很容易引起误解,这样来表述可能更清楚一些:这三种基督教的美德或者说神秘的美德,每一种在本质上都包含着悖论,而每一种典型的异教美德或理性主义的美德则没有。正义在于认识到某个东西应当归于某人,并且将这个东西给他;节制在于认识到某种嗜好恰当的界限,并且坚守这个界限。
但是,爱意味着原谅不可原谅之事,否则它就根本不是美德;望意味着在事情毫无希望之时抱有盼望,否则它就根本不是美德;信意味着相信难以置信之事,否则它就根本不是美德。
注意到这三个悖论在现代人的时尚当中不同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很有趣。爱如今是一种时尚的美德,狄更斯巨大的火光将它照亮。望如今是一种时尚的美德,斯蒂文森猛然吹响的清越的喇叭声将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向它。信却不时尚,它是一个悖论,人们到处都习惯于以此来反对它。人人都以嘲讽的口吻重复关于信的那个著名、幼稚的定义:信是“相信的能力,我们知道一件事情不是真的,但仍然相信它。”
然而,信丝毫不比爱和望吊诡。爱是原谅我们知道不可原谅之事的能力;望是在我们知道自己陷于绝望的处境中时仍然保持快乐的能力。诚然,有一种状态的盼望,它有着光明的前景,看到了黎明的来临,但那不是望的美德,望的美德只存在于地震和日食中。
诚然,有一样东西可以粗略地称之为“爱”——对值得帮助的穷人的爱,但对值得帮助之人的爱根本不是爱,而是正义。那些不值得帮助之人才真正需要爱。爱这一理想要么根本不存在,要么就纯粹为这些人存在。从实际的角度考虑,正是在绝望之时,我们才需要满怀盼望之人。望这一美德要么根本不存在,要么在那一刻才开始存在。正是在那一刻,在盼望不再合乎理性之时,盼望才开始发挥作用。
古老的异教世界继续笔直地向前发展,一直发展到它发现这样发展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异教世界非常有理性,那种理性是一种美丽高贵的理性,它在自己临终的剧痛中发现了这个永久、宝贵的真理,一个世世代代的遗产,那就是:仅有理性是不够的。
异教时代确实是一个伊甸园的时代,或者说黄金时代。从这个根本意义上说,它是无法恢复的。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说,它也是无法恢复的,那就是:虽然我们比异教快乐,认识也比他们正确得多,但是即便使出吃奶的力气,我们当中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异教徒那样明智。异教思想中的那种不加掩饰的纯真是基督教之后的任何人所无法恢复的。其原因是:基督教之后的每个人知道,那种纯真会令人产生误解。
我想举例说明一下异教思想中那种在今日已不可能的单纯,我首先想到的是以下这个例子:现代对基督教最伟大的颂词当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诗人在读尤利西斯的故事时加入了自己的想象,认为尤利西斯有一种不息的渴望,渴望漫游世界。而真正的尤利西斯绝无漫游的渴望,他渴望回家,在与种种阻挡他回家的厄运抗争时,他表现出不屈不挠的英雄气概,仅此而已。对尤利西斯而言,不存在为冒险而爱冒险,为冒险而爱冒险是基督教的产物;对尤利西斯而言,不存在为珀涅罗珀(译注:尤利西斯的妻子)而爱珀涅罗珀,为某人自身的缘故而爱某人是基督教的产物。
昔日异教世界中的一切给人的感觉都是纯净、一目了然的。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是故,异教徒没有爱,因为爱是对灵魂的复杂性抱一种敬畏的不可知论。是故,他们没有虚构的艺术(即小说)这类东西,因为小说是“爱”这种神秘观念的产物。
对异教徒而言,美丽的风景就是美丽的,不美丽的风景就是不美丽的。是故,他们没有浪漫的概念,因为浪漫在于因一个东西危险而认为它更令人愉悦,浪漫是一个基督教的概念。
简言之,我们无法重构,甚至无法想象异教那个美丽而又令人惊奇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常识确实是平常的。
我谈三种美德想要表达的大致意思,希望现在大家都很清楚了。这三种美德都是悖论性的,都是很实用的;正因为实用,所以才是悖论性的。追于终极的需要,对事物真实面目清楚的认识,促使人们树立了这些美德,并为之献身。不管悖论的含义是什么,事实是,战场上唯一有用的盼望是那种拒绝相信算术——即拒绝相信人数决定胜利——的盼望。不管悖论的含义是什么,事实是,任何软弱的人唯一需要的爱,任何慷慨的人唯一感受到的爱,是赦免通奸这类罪的爱。不管信的含义是什么,它一定始终指的是一种对我们无法证明之物的确信。例如,我们因着信相信他人的存在。
但是,还有一种基督教的美德,这种美德自古就与基督教联系在一起,与基督教的联系要比以上三种美德明显得多,它更清楚地说明了悖论与实际需要之间的关联。这种美德作为一种历史的象征是毋庸置疑的,洛斯·迪金森先生肯定不会质疑它,它一直是千百万基督教拥护者的骄傲,也是千百万基督教反对者嘲笑的把柄。实质上,洛斯·迪金森先生对基督教与异教所作的全部区分都是以之为基础。我指的是谦卑这种美德。
当然,我非常乐意承认,有很多东方错误的谦卑(即严格的禁欲主义的谦卑)与欧洲基督教的主流混合在一起。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当我们说基督教时,我们指的是在整个一片大陆上传扬了一千年左右的基督教。与前三种美德相比,对这种美德,我要更加坚持以上提出的总主张。出于同样紧迫的原因,文明如它发现了信和爱那般,发现了基督教的谦卑,那就是:基督教文明只有两种选择——发现谦卑或者死亡。
我们可以用一个短语比较准确地表达异教这一伟大的心理发现,这个发现将异教转化为基督教。异教徒起初相当理智地寻求自己的享乐,到异教文明行将结束时,他发现,一个人不可能自己享乐,同时继续欣赏其他事物。
有些人以为异教徒只是寻求肉体上的享乐,洛斯·迪金森先生用非常精辟、无须进一步阐明的语言指出了这些人荒瀑的浅薄,无疑,异教徒不仅寻求知性上的享乐,还寻求道德上的享乐及灵性上的享乐,但是,他寻求的是自己的享乐,乍看起来,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
现在,他的心理发现是:虽然人们原以为,将自我扩大到无限,人就可以寻找到所能享受的最美满的快乐,但事实却是,只有将自我削减为零,人才能寻找到最美满的快乐。
《异教徒》
Heretics
切斯特顿 著 汪咏梅 译
三联书店 2011
爱是对灵魂的复杂性
抱一种敬畏的不可知论
《异教徒》是《回到正统》
一书的姊妹篇。
《异教徒》是对坏哲学
或异端思想的批评,
《回到正统》则是对好哲学
或正统信仰的辩护。
作者在《异教徒》中抨击了他同时代
那些藐视正统信仰的异教徒,
揭示出他们的思想何以是坏哲学。
书中充满着智慧的悖论和思考问题的独特视角,
语言诙谐幽默,颇为引人人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