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我们一直走,他握着我的手,我把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放在同一只大衣口袋中,经过酒馆,进去喝一杯啤酒,有他在身边,心情好得多。”
这是亦舒小说《开到荼靡》里的温暖情景。
读到这段话的那一刻,雾蒙了我的眼睛。
青春年月里,未尝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在寂寥的小巷,阵阵的凉风,整个人亘古地沉默,沉默亦是好的。
两个人走着,一般地抖抖索索,瑟瑟缩缩,还说,披上我的外套罢,无碍。
无论当初,是礼貌客套,还是真心实意,而今追念,都是瞬间天地静寂,温润如玉的暖心。
路灯的光,敷衍塞责地亮,昏昏黄黄,仿佛轻描淡写地照照了事,人走着,一半是暗自心意流动,一半是影子在地面噤若寒蝉。
两人的手,在同一只大衣的口袋,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没有过相似经历,不会懂得林夕词的曼妙有力,刻骨铭心,贴心贴肺,那是一种遥遥相望,却惺惺相惜的切入肯綮。
整个人瞬间怔住了,恰恰好,不多一字,不少一字,一个字是一个字的精魂。
后来如何,三言两语道不尽个中苦辛。
生涯里,有那么一时半刻忘记颠沛流离,已然可歌可泣。

也许余生,再难遇到同样相重相宜的人。
毕竟,人世间的光阴,多的是过了这家村,没了这家店,纵有这家店,已非当时年少,春衫人面。
届时睹物思的人,借景抒的情,也今非昔比。
“物是人非”不是一个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的词语,它内里蕴积着不知多少人间失意,多少一言难尽的郁郁。
走过这么一程,就舍得不计前嫌,深深祷祝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来日方长,那人与谁千里共婵娟,我依旧感动曾几何时一片冰心在玉壶,人海茫茫,曾为人青眼有加。
小说里的王韵娜与左文思,情深缘浅,受尽天意人为拨弄,明明情投意合,终于劳燕分飞。
她在红尘,守候着遭遇牢狱之灾的他,叫人追念电影《晚秋》。
皆大欢喜的故事都一样,坎坷波折的人生各有各的艰辛。
见证过这样许多坎坷跌宕,回头望这一段平宁安稳岁月,便分外觉得生涯幻灭之感。
亦更加懂得,知己知彼,片刻深情厚谊都应全力以赴珍惜。
兴许错过,便是后会无期。

那样简简单单,不贪婪,不执着,不虚妄,不强求。
恬静安宁地,携手走一段路,看长街的纷飞雪,看冬夜萧瑟的路灯架与油漆斑驳的邮筒。
不在乎“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不奢求朝朝暮暮,夜夜流光相皎洁,甚而不顾世俗的成见,条条框框的枷锁。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只想着,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两个人的步伐要一致,手心的温度,要一脉相悉。
爱是一件千回百转,前途悠悠的事情。
许多个峰回路转不见君,也许才有那么一次,守得云开见月明。
而纵是那样片刻的相守,已经是莫大的运气与福气。
爱又是一件错综复杂,如迷津暗渡的事情。
时而大隐隐于市,不见踪与影,时而巧立名目,花枝招展招摇过市,令人不知真亦假,假亦真。
管它如此多作甚,爱是如此传奇的事情,大抵莎士比亚戏剧里才配一饱眼福。似“罗密欧,罗密欧”那般牵牵缠缠,痴痴怨怨,如慕如诉地唤着;
似杜丽娘还阳,倩女离魂,白蛇盗仙草,水漫金山,生生死死,惊世骇俗;
似白鸟之湖,在天愿作比翼鸟,一方遭难,另一方无意人间,立即殉情,如此慷慨悲壮,泣涕涟涟,才算得爱情?
看《茶花女》,小仲马这样表达一个男人对女子粲烈癫狂的爱,男主阿尔芒时不时渴望亲吻玛格丽特脚尖,动辄甘愿折寿十年只为在她身旁逗留一晌。
烟花般的,太华丽,叫人一时不能承受。
西式的求爱或许是这般,热情如火,不可抗拒,如法国电影《新桥恋人》里,女孩离去,落魄男子悲痛难禁,开枪自残,轻易便促成了伤害,太少余地。
非得动辄死死生生,爱到绝望颠毫方才好称爱情?那我辈只好个个沦为孤家寡人,无爱游民,缄默不语作数。

还是张爱玲笔下这种爱,温煦,节制,又入心。
“遇见你,头变得低低的,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传统中国式的委婉含蓄,字字却落在心坎上,一击即中地。
仿佛说得正是你,贵在那一点知根知底,亲人贴切的心意,便忙着羞赧去。
晴雯一夜辛苦,拖着病身为宝玉急补雀金裘,林黛玉蕙质兰心缀织一条巾帕,甚而袭人灯火阑珊替他宽衣拉被夜夜心,程英春意浓浓醉写诗经“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为杨过巧手置办火腿肉粽,斯嘉丽为阿希礼苦心孤诣编织腰带,叶芝为心上人写一首情意隽永的小诗,或者如杨绛钱锺书夫妇一般,为彼此作一顿饭,梳理修剪头发,散散步,谈谈文学,分享心得体会,何尝不是爱情?
爱可波澜壮阔,刻骨铭心,亦可细水长流,丝丝动情。
若能安然无恙,心领神会,走一段岁月不惊,又何必慷慨蹉跎,赚取热泪满盈。
今日夜幕低垂,我阖上双目,悄然追忆,只记得那一宵,风凉人静,冷月幽明,那人掌心的温度,不多不少,恰恰好捂暖一整个冬季。
听王菲的歌,她幽幽细细,深情款款,带着往事的寂寥与诗意地唱:
“你的衣裳今天我在穿,未留住你却隐隐温暖。”
似一杯酒的余温,一遍有一遍的回甘,与甜醇,一遍有一遍的不醉不归,醉到今日,还不知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