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乃在端午时
印象里的端午,内容仿佛是乏善可陈,并无书里美哉美哉描绘的“佩香囊”、“斗草”等情节。
平凡乡间,赛龙舟亦罕见,挂菖蒲艾叶是有的。每每母亲觅来菖蒲艾叶,斜斜抵在窗框间,浑似一把剑,驱邪避恶,渐渐枯萎皱缩。
少年时最不解它们去往何处,仿佛自生自灭,化为空气,因从未曾见谁料理处置过。
想来,泰半是母亲取下,只是我未曾发觉。但那亦与我仿佛天远地远的,并无亲切。
惟有端午节的吃食,是我切切实实地心向往之、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舒心丰足的东西。
淳朴人家关注吃食仿佛更为经心。果真是“民以食为天”,太高深莫测、委婉曲折的事物,他们不见得多爱。但凡切身体己,落实到饮食穿衣,才为人挂心,这是平凡农民最朴素的欲求。
年年端午,家家人图节气应景照例吃粽子。粽子的名目亦是林林总总,花样繁多的。而我,总嫌它甜得怪腻人,要黏住喉舌似的,不常吃。反倒是舅母亲手捏制的“月亮饺子”为我所好。
曾经,每每端午时节,舅母总会亲手制月亮饺子。一个十分浪漫美丽的名字。这名字亦不知是本就有出处,还是我取其形意,自编自创的。总之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这样记挂着,惦念着。
端午来时,脑海里便萦绕不去的是这几个字。
如包饺子似,先得将面粉揉搓拿捏成弯月形,最要紧细致处是边廓得有密密匝匝花边。
此处最讲究手工,每一花边如指尖掐出那一纹,不能太粗,亦不能太细;如平面生涟漪,一分一分,匀匀称称才算功德圆满。
如此想来,非得一双巧手不可。稍不慎,功败垂成,没了精致的外观,吃来便少了几分兴味。
为此,彼时吃来,颇含着几分不忍。不忍下口,咬下去,仿佛生生毁了艺术品似的。
面粉饺子里裹着芝麻,投入锅中炸得金黄酥脆,外形美观,堪称赏心悦目。吃起来更得味,一口咬下去,芝麻香氤氲袭人,充溢唇齿,分外甜。甜里绵绵密密的香,香得入骨入心里去,牙齿都要一粒粒化掉不可。
而这种如丝如缕的甜,终究是难以为继了。
前几年,舅母因病去世。记得在舅母的遗身前,我与表姐以及舅母的母亲一同守护,彼此泣不成声。
彼时,分外惊诧于舅母的瘦弱,从所未有的,且一分分瘦下去,无形的瘦下去,远下去。
刹那间觉着,真正的送别,其实世间并没有。
恍然间,不及执手相看泪眼,便“轻舟已过万重山”了,“雪上空留马行处”了,只独对一抹苍凉背影了。
那逐渐远去的形影,只是徒然地告知你,追不及的,不必追了,各自珍重吧。
风烛残年的老人,舅母的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嘴里嚎啕念叨着有关舅母少年时的旧事,仿佛舅母就在她身前。
她在怨怪着舅母,质问着舅母,也在追念着舅母,挽留着舅母,无望地。
人到一定年纪,脑海里,心绪里,满满当当的,全是旧人旧事,再无更多。
那是自己平生泪水淌的最多的一回,分毫不能止。有对死亡的哀恐,有对表姐的惋惜,有对老人的同情,还有对舅母的眷恋。
舅母并非热言热语明媚亲切的那种妇人,但每每我到外婆家,无论何时,她都会立即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添上些精细的伴食,佐料,比如碎肉,豆瓣酱,咸菜,葱蒜等等。
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吃食,却因着那一份亲切的人情味,那一点竭尽其力的体贴,叫人此刻想来,都是感怀不已。
舅母的温柔不是言语堆砌,浮光掠影的温柔,而是落到实处的温柔,是亲力亲为,不假他人手,望你饱暖的温柔。
去年清明,特意赶回家替外婆与舅母的墓地前插上几支花,以告平生无能长久相亲的慰藉。
身边至亲的人,是一天天老迈下去,一天天渐行渐远,有生之年,我们不该贪求更多。
相守一时一刻,都是时光的馈赠。
后来,每到端午节,总不忘对友侪渲染几分似地介绍“月亮饺子”,但他们无不永久是一幅不可名状,不知所云的表情,想必这回忆是真只属于我自己的了,“不足为外人道也”,原来是这样的心境。
此后的岁月里,亦有人言语送来月亮饺子,我婉拒了。
我深知,即便是同样的小吃,亦捏不出舅母手里那样精致的样子,即便有那样的好样子,亦不再是记忆里那股甜丝如沁的味道了,平白地便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无奈了。
舅母亲手巧制的月亮饺子,在我回忆里,永远香气缭绕,然而,也只能够在回忆里芬芳袅袅了。
这是我流年印象里的端午,是我的长长久久,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