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你说的「轻」是什么轻,人承受的「重」是什么重?

翻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你会看到「男欢女爱」和「传宗接代」这两个关键词。

莎士比亚三令五申,软磨硬泡呼吁广大男女青年一定要开枝散叶,否则人生意义全无,简直投大伯大妈们心头所好。

翻开李碧华,你会看到「情」和「欲」——人和人的,这里面又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叔和嫂,僧和尼,人和鬼的,人与妖的,纷纷纭纭,遮天蔽日,颠倒众生。

在这个「色香味俱全」的有情婆娑世界里,不沾染七情六欲仿佛都是辜负余生。

翻开米兰·昆德拉,你走到哪里都逃不脱的,是两个关键词——「情爱」和「政治」。

无论是他的处女作《玩笑》,之后的作品《告别圆舞曲》,还是最广为人知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他始终在琢磨,在参悟,在追究,在讽刺,在揶揄的,也始终是这两样东西。

如果非得在中国作家里寻找一个参考点,我想应该会是王小波。

他的《黄金时代》可以作为一个镜面反映,同样将政治与情爱剁碎交融,参差互现,从而炮制出一顿稀奇古怪,令人心虚的午餐。

「情爱」当中又包含着「情人关系」与「婚姻关系」,昆德拉笔下的婚姻绝对不会似童话般细水长流,深情永久,许下誓言,从此高枕无忧,反而坑坑洼洼,虚弱迷惘。

昆德拉的男主角不会甘心情愿为任何一个女人停留,婚姻或许只是一种「社会身份」的成全,一种不太「出格」的健全人生的保证,一种不至于让他太游离于社会秩序的,从而「失重」的筹码。

所以他可以有一个老实巴交,默默无闻的妻子,然后在外面有数不胜数,层出不穷的性伴侣,或者是情人。

他与她们维持和谐稳定的肉体关系,不会多一分,不会少一分。

他可以保证情人对他死心塌地,无所苛求,因为这种公共的交流方式存在的先决条件就在于,维持这种情爱关系当中的两个人,从来不曾苛求互相占有,也不可能互相占有,所以彼此都能够在这一处获得沉醉与享受,或者别处,没有关系,没有阻碍,没有限制。

但是他不能够保证守在家里沉湎于柴米油盐,或者母慈子孝生活模式的妻子也作此想。

婚姻是一种契约,是一种相互的信任,但并非每个人都值得对之付出永恒的,无条件的信赖,这种契约,也不是从始至终都能够捆缚人心。

婚姻是一把枷锁,企图将男人灵魂深处的野性捆绑,牢牢地束缚住,所有的诉求不过是让偶尔想要浮起来飞出城堡的男人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地站在地面上,这便是「重」——一种相对安定稳固的状态,安定,没有太多犹豫彷徨是它的优势所在,是它吸引人趋之若鹜的特质,但是「重」的沉闷与刻板,僵硬与负担也是令人无法释怀的。

它意味着一个人将自己物质的,精神的,能够把握的,不能够把握的,此刻的,来日的,外在的,潜藏的可能性都被安置在一种固态的容器当中,与其说它是最保险的,不如说它是「反人性」的。

就像伊甸园里的亚当与夏娃,纯洁开朗,一尘不染,不懂得灵与肉的撕裂,不必担心生计的负担与人生的诸多苦难,那是多么美满无垠,一窥见底的乌托邦。

但是真实世界不是永无岛,凡夫俗子也不是被上帝直接创造的那一对幸运的爱侣,数不清的风风雨雨,将人往俗不可耐,物质主义,利己主义,现实主义的道路上拉,因为它告诉人们,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一副面孔,符不符合你的审美标准不是它在乎的事情,你要么接受,要么沉沦。

所以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偶尔渴望感受一下「失重的」,脱离常规的,越出藩篱的「轻」的美妙,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是生活所呈现出来的,势在必行的「权力意志」,而这种「权力意志」,其实也无时无刻不表现在爱情,乃至政治的领域当中。

一个男人渴望拥有一个女人,甚至更多,一个女人渴望倚靠一个男人,直到永久,假如这种关系受到了挑战,那么他们就会难受心慌,就会心生嫉妒甚至是愤恨,就会感到苦闷窒息,仿佛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害,仿佛自己的所有权受到了挑战。

婚姻严丝合缝地为这种「权力意志」赋予了行之有效的,光明正大的理据。

受到这种「权力意志」拘禁的男女,无可奈何地,或者心甘情愿的沦为了对方的奴隶,在控制与被控制的拉伸关系当中寻觅生存的意义。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的特蕾莎,总梦见自己伴随着一群赤身裸体的女人在游泳池边无限循环地绕圈圈,她们彼此冷漠,却也彼此洞穿,因为她们在此时此刻消解了一切特殊性,她们没有怨言地受制于一个高高在上手里拿着猎枪俯视着她们的男人,她们的敌人只有身边的彼此,她们只是等待着别人被男人一粒子弹打死。

这种无始无终,不断重复的行为模式俨然就是纳粹集团在集中营里对俘虏的残忍对待模式,它不是一种痛不欲生,生吞活剥的肉体煎熬,而是一种漫无边际的,绝对彻底的精神碾压——让一个人的耐心,力气,思想,精神渐渐困顿,绝望,麻木沉闷得仿佛一座连苔藓都没有的枯井。

为了摆脱这种困扰她多少年的噩梦,她处心积虑地让他回到乡村,至少在那里,托马斯没有太多的诱惑,即便去了那里就意味着他更加找不到一份好的工作,更加没可能重拾当年的医生生涯,他终究为她做出了牺牲,「权力意志」仲裁下的感情关系,总得有人做出牺牲。

多少年过去了,他也已经老了,他们养的狗卡列宁也死得其所了,他们相互依偎着,在灯影里曼妙地轻舞,这一幕浪漫唯美,令人瞬间心安,但是在光阴的流逝之中,他们仍然狼狈不堪,无处遁形。

他们回不去从前的布拉格,这座被极权政治严格操控的凶险城市早已沦为了千疮百孔的是非之地,沦为了「权力意志」话语下的传声机器,没有自己的主张,没有自己的魄力。

正是因为处于这种水深火热的,无可救药的狼狈境地,一个行医多年的外科医生都不能够再度回到手术台,因为他不愿意为自己曾经写过的某篇带有非主观「错误政治倾向」的文章「粉饰太平」,所以他正当的职业选择权利被无情终结。

一个本来具有成熟的主观能动性的人,却不得不就此戴着镣铐跳舞,这就是权力意志,就像爱情,就像婚姻,你不仅是被迫,你也是主动,你不仅是苟且偷安,你也是冥冥中的参与者和鼓动者。

米兰·昆德拉将人拖扯出情爱关系的乌托邦,就像化成黑蛇的撒旦,诱惑纯洁美好的夏娃,使得他们在上帝面前,汗颜无地,被绝望地赶出伊甸园,我想,这也这是为何有人将他形容成「撒旦主义」的原因吧。

像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将平凡人在轻重之间的不由自主的悬浮状态生生圈定,真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某种失重的悬浮状态,像是一种怀疑,像是一种否定,也像是一种寻觅,像是一种求证,不敢轻易下定论。

你可以说,这是一种荒诞,你也可以说,这正是生命存在的意义。

有时我们把「重」当作解药,有时我们为「轻」如痴如狂,而最可悲的地方在于,我们失去了选择「轻与重」的自由和权利,那就是当一个时代出现毛病的时候,最典型的就是战争,或者政治风云的变更。

到那个时候,爱情和政治,其实最终指向的,是我们共同背负的身份——一个时代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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