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导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由陈建斌执导的电影《第十一回》，自2号在影院上映以来，在豆瓣以及朋友圈的反响，呈现出鲜明的两极化倾向。

爱它的人称赞它火花四溅的实验性、先锋意味、文学性，不爱它的人厌弃它过犹不及的表达欲和高姿态。

虽然豆瓣评分7.5的成绩不算差强人意，但坐在影院里，看着荧幕上疯狂撒泼的周迅、动辄抖狠的窦靖童、看似金句频出其实满嘴跑火车的贾冰，我也生发出了与某豆友类似的感慨：

“到底为什么要坐在这里看电影，看的到底是什么？”

很显然，中戏表演系的学习和留校任教的经历，以及国家话剧院的工作经验，为陈建斌这部电影“话剧兮兮”的效果添砖加瓦不少。

陈建斌那几欲喷涌而出的表达欲、临水照花般的自我沉溺，流淌在电影的细枝末节当中——

戏中人开口闭口契诃夫、莎士比亚，庄子和《圣经》里的典故错落点缀；

电影中的现实与话剧舞台上的“现实”参差辉映，一个是现实中“忍辱负重”的绿帽男马福礼，一个是舞台上被爱情审判的冤大头拖拉机司机，同样的故事，不同的解读，制造“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效果；

呕哑嘲哳的现实处境与潋滟迷离的艺术理想之间的落差和撕扯，和孤独人妻与初恋情人之间可望而不可即、甘心殉葬的惨烈与辉煌制造令人哽咽的互文效果......

最显著的特点，电影效仿明清章回体小说的格局，分成11回，每一回拟一则风味独具的题目。

一言以蔽之，电影腔调姿态十足。

可是，导演“顾影自怜”是一回事，观众乐不乐意买单又是另一回事；

一个人表达欲过分旺盛是一回事，能不能把故事捋顺、把人物关系处理得恰当、把道理讲得清楚明白又是另一回事。

看起来是一顿海天盛筵，结果吃起来味同嚼蜡。

陈建斌终究不是王家卫，王家卫的古怪让人觉着“妙手偶得之”，陈建斌的古怪只会令人觉着别扭而尴尬。

墨镜王的电影，是文艺青年们的心头好

那些拿腔拿调的台词

成就他极具辨识度的电影风格

而电影最大的问题，在于它的“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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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最让我感到膈应的是，人物之间别扭而难堪、颠倒而错乱的关系。

周迅扮演“女强人”金财铃，浑身散发着浓得化不开的市井气息。

成天面对着一个扶不上墙的男人和一个性格狷介的女儿，愁眉紧锁。

陈建斌扮演的丈夫马福礼为了帮助继女偷妻子的钱，演了一出受伤的戏码。

面对着闭口不答受伤缘由的马福礼，妻子是怎么做的呢？

抄起棍棒就往马福礼身上打。

马福礼一边跪在沙发上挨打一边哀哀求饶，金财铃一边全情投入体罚丈夫一边徒呼喝喝。

这真的是一对夫妻，而不是一对母子吗？

导演将马福礼塑造得这样懦弱无能，以至于不堪境地，真的有必要吗？

与金财铃和马福礼之间别扭局促的夫妻关系相呼应的，是窦靖童扮演的女儿金多多和母亲继父之间刀光剑影般的亲子关系。

且不说金多多年纪轻轻、未婚先孕与父母教育不无关系，平时双方之间的交流也让人看得着实目瞪口呆。

动不动吹鼻子瞪眼、摔碗砸筷子、手机扔水箱......

不是没有见过和父母关系剑拔弩张的孩子，但这样毫无顾忌、比仇人有过之无不及的，实属罕见。

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当得知金多多怀孕，俩夫妻没有心平气和、抽丝剥茧地厘清利害关系，比如找到孩子父亲“算账”、与女儿开诚布公地沟通，而是自导自演了一出“替女怀孕”的戏码。

且不说这样的编排能不能瞒天过海，难道真的不用考虑人伦纲常吗？

女儿怀了自己的弟弟、母亲原是孩子的外婆。

夹在中间的马福礼，有朝一日看着亦子亦孙的孩子、亦女亦妹的女儿，真的能够安心睡觉吗？

别扭的生存环境、别扭的人物历史，我能够想象导演“欲抑先扬”的心思——

所以才在电影末尾安排了那么一场盛大而悲壮的血雨。

先前的马福礼愈是看起来无能而卑琐，此刻人物身上的悲剧性和复杂性好似愈加浓烈与浮凸。

只是为了所谓的戏剧效果，导演显然弃生活于不顾了。

动辄神神叨叨、从不好好说话的律师和老婆死去情人的弟弟，加上这“屋漏偏逢连夜雨”、缠夹不清、无迹可寻的人物关系，让人看不到“真”，也看不到“诚”。

真的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为谁辛苦为谁忙？

借李诚儒的名言，看得人“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周迅演得越酣畅淋漓，陈建斌演得越五迷三道，窦靖童演得越奋不顾身，我越觉得可惜。

演员都是好演员，这戏究竟是什么戏？

再想想那些所谓的“实验性”、“先锋性”，只觉得形迹可疑。

说起来，有坚实的底子托着，台词耐嚼那叫如虎添翼；没有坚实的底子托着，所谓金句不过只是玻璃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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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第十一回》里的周迅，演技浑然天成、出神入化。

的确，她将一个市井悍妇的泼辣与坚韧诠释得滴水不漏、入木三分。

尤其是剧院撒泼那一场戏，一个人面对一个话剧团，疯狂叫嚣，一举一动，精准到位。

看着这个“护短”发飙的女人

谁能想到电视剧里那个仪态万方

高贵深情的乌拉那拉·如懿？

但演技再好，终究敌不过角色本身的落地不稳。

就像《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里的巩俐，再怎么精彩绝艳，也架不住作品本身的粗制滥造啊。

家庭关系剑拔弩张，解决问题靠撒泼的金财铃，为人处世没头没脑没教养的金多多，再加上宋佳演绎的捉小三时候矫揉造作、虚头巴脑的甄曼玉，春夏扮演的轻易被洗脑、毫不忌讳为艺术“献身”的贾梅怡，《第十一回》里的女性角色，一个个都像是飘在半空、让人摸不着头脑。

出场冷艳，走路带风

被春夏扮演的贾梅怡收拾了狼狈嚎啕

宋佳饰演的这个人物让人无语凝噎

看到如此千疮百孔的《第十一回》，我又想到了16年人人交口称赞的《驴得水》。

至今它依然以8.3分的成绩“鹤立鸡群”。

事实上，《驴得水》和《第十一回》之间，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

《驴得水》的导演周申，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和陈建斌是校友。

虽然没有陈建斌作为演员的丰富阅历，但俩人在导演这个领域，其实“旗鼓相当”。

而且《驴得水》直接取材自同名话剧作品，与《第十一回》的疑似话剧作品，异曲同工。

甚至当大鹏饰演的胡昆汀面对着领导的质问而倒戈相向，将脏水往前不久还浓情蜜意“mind f**k”的贾梅怡身上泼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了《驴得水》里的裴魁山。

裴魁山（右）从对张一曼心心念念到

爱而不得心生怨恨

极致的环境里展现出极致的人性

同样的为了自我保全而弃女性于不顾，但是《驴得水》里的处理干脆明了、合情合理，《第十一回》里的“过渡”却显得极其敷衍了事。

人性的深沉与复杂、戏剧内在的张力，瞬间被架空。

比起《第十一回》，《驴得水》当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有根有据、深入人心。

没有扁平化、脸谱化，也没有浮夸与扭捏。

我们不忍去审判任何一个人的局限，因为他们背后都有各自的艰难与深渊。尤其是任素汐扮演的张一曼。

一开始，观众只看到一个理想主义、放浪而轻佻的小学女教师，乱搞男女关系而不自知。

但在目睹着伴着留声机微微起舞、对着飘扬的蒜皮幽幽歌唱、看着短发的自己精神错乱的她的时候，谁能不感到恻隐，谁能不感到幻灭的凄凉？

这是一个对情感与欲望、对美好与辉煌心怀憧憬的女人，她只是被身边的人活生生地掳获、践踏与摧毁。

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血淋淋的悲剧。

那一刻，她就像是别着山茶花朝楼台曼妙一瞥的玛格丽特，像扼住自己的咽喉瘫倒在地的包法利夫人，以及蓝桥上对着呼啸而来的卡车心如死灰的玛拉。

看似平凡的人物，身上却具有着深沉凄美的悲剧性。

当初也是为张一曼流了不少眼泪

我们不期然想到了鲁迅先生那句话——

悲剧，就是将美的东西撕碎给人看。

我们看到了这一整个“撕碎”的过程，我们听到了内心那一声清晰而明朗的碎裂声。它是人性的悲剧，却是电影的“喜剧”。

导演在他镜头里的男人和女人身上，都寄予了饱满而深切的思索与情怀。

而故作高深，其实落地不稳的《第十一回》，却只叫人感到不过是一出荒唐而扭捏的闹剧。

我在那众多的女性身上，捕捉不到哪怕丝丝的“共情”。

哪怕有的话，也是零星，也是碎裂。

比起《驴得水》潜移默化般地情感浸润，《第十一回》显然喜欢大张旗鼓、喜欢张牙舞爪、喜欢浓妆艳抹。

喜欢一拳头干干脆脆地砸在你的脸上，那“嗵”的一声，于是血肉横飞，于是味同嚼蜡。

只会愈发令人觉得可笑与滑稽。

陈建斌固然是好演员，现在一想到他，谁不带着揶揄与痴情地喊一声“四郎”？

不由人不感叹一句：

建斌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但是想做一名好导演，靠的是天分，还有持之以恒地修行。

我们固然不能因为一部作品框死一个导演，但衷心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能有一个美好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