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歌里的苦,你听得出几度?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周六的时候,和两个朋友去草场地参加左小祖咒的“座谈会”。
迟到的我们坐在房间的角落,放眼看去,乌泱泱地坐了一大堆人。
他们,有的正值年轻,眼神里还有着顾忌兴奋的光芒;有的人到中年,面庞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每个人坐下来,都是芸芸众生。
而坐在沙发上的左小祖咒,和他丝丝缕缕白发一样鲜明的,是墙上挂着的几幅画作风格的剑走偏锋,是从他神态举止、言行谈吐里流露出的艺术家式的自在不羁。
然而如果走在大街小巷,遇到这样一个人,我不会多看几眼——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而已。
但正是他,正经端凝地唱着“借我那把枪吧,或者借我五毛钱”。
如果换成一个年轻稚嫩的男人唱这一句,总嫌造作扭捏,但是从他口中唱出来,只觉得凄风苦雨,无法凝噎。
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仿佛还是若干年前,《罗曼蒂克消亡史》推广曲——《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一首陈升耳熟能详的老情歌,被左小祖咒唱得阴风阵阵、凄厉清寒,那时候就开始对这一部嗓音印象深刻。
我想,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谓“幽咽泉流冰下难”,大抵便是这般。
直让人皱眉头,直让人感叹,生之艰难,爱之惨淡。
自然也不会避开那首《爱情的枪》,明明前奏有几分周杰伦式的午后慵懒小情怀,结果陈升一“亮嗓”,那四面楚歌般的沧桑清苦便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左小祖咒和在场的观众互动的时候,我总情不自禁地想到陈升。
几年前,当陈升的歌还能够在QQ音乐收听得到的时候,它是我的毒药,也是我的解药。
一种黯然销魂掌的毒,一别音容两渺茫,饱经沧桑的人生不如意;
一种黯然销魂饭的温暖,彷徨处,觉着山穷水尽疑无路,却恍惚感到一支红杏出墙来的慰安。
后来,悄无声息地,他的音乐被“下架”,直到某次偶然在虾米音乐里找到,忽然情不自禁心生“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余叹和余悲。
也是几年前,某综艺节目上一个新疆男人重唱陈升经典情歌《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自然我不是一动念处即能改变他人今后一段短暂人生境遇的评委。
作为一名普通观众,他选择这首歌,内心已经为他加分。
然而他传达的完全是另外一种情绪。
虽然不至于到“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斩钉截铁,但也至少是一个学着大人抽烟喝酒的少年,有模有样,力求惟妙惟肖,其实用力过猛,姿态做作。
他是一个二十岁的男孩子失去了心爱的女孩,撕心裂肺地,央求地,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悔恨终生地,渴望将女孩留住。
而陈升的演绎里,是一个久经世事的男人,他太明白人生无常,物是人非,太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所以无可奈何,所以黯然地叹息,但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挽留,他已经不是热情洋溢的青春少年,他的心未尝不也是坑坑洼洼,他何尝不愿望着被体谅,然而没有人惺惺相惜。
你听到的是叹息,听到的是放弃,听到的是一个人对着自己的影子流眼泪,也不会让那个远去的人抓住一点蛛丝马迹。
花开花谢,都是一个人的自生自灭,何必摇旗呐喊。
一个人的悲伤,是一个人自己的事,不关世界半毛钱关系。
*
从久违的阳光在云层里明明灭灭的四五点到此刻窗外浓黑树影重重的七八点,我脑海中一直循环着陈升的几支歌。
喜欢,便是每一次相逢,都宛若初见,都觉得不够,都觉得岁月无多,都觉得不能再错过。
我们曾经一去二三里,杨柳依依,我们终于再会,木心会解意,是雨雪霏霏。
此刻的夜与灯光静谧温存。
我喜欢的陈升,一副不造作不洒血即明白有故事有沧桑岁月的动人嗓子,这是经历的馈赠,是荆棘荣耀,不是技巧,不是涂脂抹粉。
他的情歌真是苦,苦得捂胸口,苦得东施效颦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苦得仿佛窗外又开始下起雨,下了几十年,还潺潺地往门帘里沁着凉气。
不是不加糖的苦咖啡,更仿佛西方小说里的苦艾,低低喋一口,已经要皱眉头,那些深沉敏感的男作家,悲观绝望,愤世嫉俗的绅士们,爱得紧,还有杜拉斯,这个男人一般冷清强势,绝望热烈的女人。
这样的苦,不是在人生的起起伏伏里摸爬滚打过一番又一番,如何能够水乳交融得这样和谐天成、自然而然?
有些情歌,轻易碰不得、轻易唱不得,否则简直残忍。
不光对歌者残忍,对听者亦如是。
效果一如少年强穿父亲西装,那种拖沓尴尬,那种凌乱不自然。
时光虽无情,却将一个男人的内心,一个男人的歌声,酝酿得这样丰厚而深醇。
就像莱昂纳德·科恩,唱《Bird On The Wire》时候的他,嗓音犹自有一种青涩倦慵,度数较低,到了《I’m Your Man》的时候,已经是陈年佳酿,第一声已叫人沉醉。
怎能叫人不心动?
*
大一的时候,曾跷掉一场考试,踩着稀松的晨光去长沙旅行,听了一路他的《一个人去旅行》,十分应景应心。
“你说你带着一本日记,却不想再拥有回忆。”
从阴天到车窗外下起雨来,从一个人精神奕奕地背着布包到疲倦重重地靠着玻璃窗真真假假地盹着,从浓绿的田野到轨道旁寂寞地盛放着的夹竹桃。
也是这首歌,伴着我在长沙的街头独自游走,伴着我消灭了两杯蜂蜜柚子茶,和一客红豆酸奶。
一个人寂寞的时候,食欲反而异常地旺盛。所以《重庆森林》里的金城武神经质般地狼吞虎咽一罐一罐的凤梨罐头;所以王家卫的电影总是青睐展现一个人吃饭的状态;所以《瘦身男女》里的郑秀文和刘德华,经历生活的挫折于是选择暴饮暴食。
借身体的填充来掩饰内心的空虚。
然而最爱的,还是那首《明年你还爱我吗》。
看见歌名的瞬间便想起亦舒一本小说,叫做《明年给你送花来》。
是李香兰怨得缠绵得靡靡,软得伤得载不动许多愁的“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的伤怀意境。
是今年花胜去年红,明年花开复谁在的苍凉惋惜,是“一个吻,你的一个吻永恒,在卡萨布兰卡,一个吻,你的一个吻消陨,当叹息已远”的寂寥落寞。
这时代,哪里还敢做一生一世的盼望?
古人不知捏造多少话来教人释怀——
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又是一年春好处,落花时节又逢君;
或者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乐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的确,天下谁人不识君,但那个人不是你,始终美中不足。
薛宝钗的判词道尽人间苦相。
越是用力,越是流逝得快,也许无心插柳,反倒成荫。
但人都是自私的,贪婪的,有着占有欲的。
总想着,折磨地,辗转反侧地,你来了,我心欢喜,就不要走了,灯火还未阑珊,海棠还未春睡,红是红,绿是绿,并未伤残,并未衰减,陌上花也未开,不必归去罢。
这样子地自卑下去,这样子的软弱,这样子地摇尾乞怜,就是七情里巍巍占据在前头的爱啊,真是一个一想便让人悲观到谷底的字眼。
越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一唱三叹地问,越是令人瞩目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寂寥终局。
这首歌的词写得不见得多么出彩,似忧郁的诗人海子那般将落寞写得“千丝万缕得美不胜收”,但是那股幽幽地浸到人骨子里的忧郁和深陷情网时的孤独表达得真挚绵密。
好似,内心里飘着雪,那雪,积得几尺厚,而那风雪夜归人,只留下马行的蹄印。
“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陈升的歌声里,便是有这种丝丝入扣的,令人苍凉酸涩的落寞和孤寒。
而这种落寞和孤寒,十分酷肖人生的本质。
我也是慢慢、慢慢才懂得欣赏这些沧桑男人的歌声,他们歌声里飘荡浮沉着的一种空旷寂寥的悲哀——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而灯火阑珊处的,又何尝只是那人呢?
“杀了城市吧,或者杀了爱情吧。”
听一个中年男人唱出这样无可奈何的“豪言壮语”,丝毫不亚于“他好象条狗啊”此类表达一般的重有千钧之力。
死了这条心吧,城市不会被你杀死的,爱情亦如是。
你不会改变什么,你不过只是一个会唱歌写词的中年男人。
《牡丹亭外》不是唱得很一剑封喉吗?
“写歌的人假正经啊,听歌的人最无情。”
不知道为何,看着“活生生”的左小祖咒,我忽然有几分释怀,或许那些“消失”的某人,也有着外人不知究竟的幸运。
毕竟人生的真真假假、有抑或无;人生的潮起潮落、成坏败空,我们已经听说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