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的「多情自古空余恨」
静静而凉凉的雨夜里,看一出旧电影,许鞍华导演的《客途秋恨》。
名字似一出积满岁月尘埃、唱了大半个世纪的折子戏名,亦像缠绵悱恻、恩怨别离的唐传奇。
迎面相逢一个“恨”字,已知不可等闲相待,何况是“客”,何况是“秋”,倏忽便堕进元时马致远的秋思里,该是一个浸满叹息与泪水的故事。
客途,是晓恩独自留学异国,是她的母亲葵子远嫁他乡,更是母女两人近在咫尺,却心隔深堑。
许鞍华在《黄金时代》中应是灌输了自己一腔怀旧念想。幼年的萧红,分明流淌着《客途秋恨》中小小晓恩的影子。
她有慈悯善良的祖父以及春花秋实、风光无限的后院,晓恩有善良可亲、爱她疼她的祖父母。
都是记忆里,难以为继的流金岁月,都是人生中可遇不可求的妙人。
女童与老人恬淡温馨相处的情景,令人蜿蜒念及最具乡土情怀、细腻笔触的侯孝贤的电影《恋恋风尘》。
而世间万千繁华美景,都注定只得一朝一会,更远的是互道珍重、两相背离,走入彼此不复相见的虚空里。
或许,我们的童年,亦都曾经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一如彼此,只是不知何时起,一切开始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开始不复从前,开始点点滴滴变化,直至完全陌生。
于是,一切只能靠一点穷心竭力地怀念往昔维系。
后来的日子,充斥着的是茫茫无尽期的不如意、怨怼、折磨……
成人的世界,沧桑背后,多少难以言喻的辛酸,却是无人能懂的,只能讳莫如深、闭口不宣地,深深藏着掖着。
反正,和盘托出,也是无济于事。
电影里,祖母唤停楼下巷弄里经过的卖面包的老人,用小篮子将面包吊上楼的情景,叫人神往与欢悦。
那一点轻松适意、家长里短,又荡漾着小市民的优雅精致,是复古的温情,令人瞬间跌进一个关山飞渡般迢遥的时代里深深不能自拔。
金宇澄《繁花》里的旧上海风情,亦有女子借手帕裹住桔子吊上小茶馆的画面。
这一点文人间相了相知的往事余味,渴望留住记忆吉光片羽的执拗、流淌不息的怀旧情愫,是共生的、放诸四海而皆准的。
温柔细腻的怀旧情绪,不会因为世事沧桑、时代变迁而消泯于无形的;
而且,即便怀旧的契机与情绪投射的载体,千变万化、纷纷繁繁,但一点点脉脉流淌的温情,经得起世事流转、红尘更迭。
是文学作品,或者电影里,那一点去粗取精,一点画龙点睛,一点悦人眼目,一点看似殊不经意实则难得为之的诚心,叫人喜望,感慨系之,而深深记取。
电影里有淡淡的乡愁——
身在异国他乡、置身于一片陌生口音的国度里的晓恩,面对无限新奇美景亦最终徒剩无穷落寞,与陌生疏离感;
还有葵子,这个性格傲硬又温醇的日本女人,时隔漫长岁月,她终究是要归去的,中国再好,男人再爱重她如宝,她也脱不了沉重的羁旅之思,中国古文人般的。
此心安处是吾乡,她们在异地却不能安心,所以两个人始终不能够相容。
一个在英国挥之不去地厌倦与忧郁,一个凡事无心,话也不愿说了,那语言是不通的,再怎样表情达意,始终隔着一层关山难越,索性不说。
她们彼此是彼此的镜子,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却要得晓恩更成熟以后,才能够深深懂得。
越是懂得,越是体谅,两个人,也终于“握手言和”。
人,长途跋涉、周折辛苦,不过只为了寻觅一点倦鸟归巢、落叶归根的安定。
《黄金时代》里,萧红远渡重洋寻觅心灵的明净与栖息,追求一点饱经忧患的平宁与自得。
她得到她所渴求的东西,或者饮鸩止渴,她终究回到自己的祖国。
一个人,风雨飘零,不得始终,身已似飘零燕,灵魂更无从倚靠。
那生于斯长于斯,熟悉的土地与空气,会给予某种安定。
她辗转流离于香港、英国,而广东,更有令她念念不忘的祖父母。
她的乡愁,缥缈无定,影影绰绰。
对朦胧故乡的寻寻觅觅,由长辈言辞恳切里学来的乡愁,隔着一层轻纱薄雾的、缥缈的、梦幻的、流离的、不够真切的,却依旧盘旋心上良久不绝的,仿佛是一种继承而来的神圣天职,合该伴随自己一生。
不该被弃置、被辜负的,在祖辈的记忆里、在自己的记忆里、在所有回不去的记忆里。
仿佛有了乡愁,自己便不失为一个有情有义、懂得感恩戴德的完整的人。
这一种追忆往昔的缠绵不可追的感伤,与缥缈的眷恋,却又不同于侯孝贤《台湾三部曲》那样纯粹皎洁,而清澈洗练的乡愁。
许鞍华的乡愁,是精致的、考究的,有袭袭脂粉香气的,如点缀风光齐整、内容翔实丰满的闺房,随时氤氲着一抹幽香,难掩也掩不住的风情的;
而侯孝贤的乡愁,温情脉脉、土生土长,有忧郁的夏日晚风清凉气,含着一点黄沙漫漫的远与涩。
或许是性别的差异使然,便纵使洒脱果敢、不让须眉如许鞍华,亦自有一腔难以言表,却深深浅浅荡漾心间的梦里金碧辉煌的女儿回忆,轻轻盈盈的,是带有缱绻之意,亦带着春闺哀怨的。
一曲婉转多情、曲折有意,且哀恻苍凉的《客途秋恨》,《胭脂扣》里有它,《客途秋恨》里自然少它不得。
本取了这么样一个名字,分明是出自典故里的。
人在异乡,人在客途。
“客途秋恨”的主角,应是晓恩的母亲葵子,张曼玉的角色不过是一个引子,是一出戏初初那摄住全场的铿锵乐器声响。
这个日本女子,在异国他乡,为一个男人,为了爱情,隐忍吞声,接受生活刁难折磨无论什么,泪水在暗地里淌,不轻易示人;
重回故乡却又全然不能融洽,只得一堆堆回忆的尸骸,如何不“恨”?
是久而久之,把他乡作故乡,不知如何自处的“恨”,更是盛年不再来,青春已迢遥,故事已成过往的“恨”;
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恨”,是难以逆料,更无从逃避的“恨”。
月有圆缺,人生相遇相知,相爱相离,本是平常,由爱侣知己,至于遗忘旧客,我们都不过如此。
就此我原谅葵子那一点偏狭自私的世俗心理,非得一幅“衣锦荣归”的姿态,看多年老友已沧桑变化,唯独自己犹如往昔。
与人相见,最是不忘将女儿从英国留学获得硕士学位归来的事迹一番回味,以此求得心安与满足,以此证明“我没有一样比他们差”--难免市侩相。
可怜兮兮的一点尊严与虚荣心的求证,仿佛这半生,穷为他人活着,落在自己执念的泥沼里,倒似一些识见不高、内心虚弱的中国人的世相,但却又何尝不是凡夫俗子如你如我的众生相。
正因如此,才感慨唏嘘。
原来,人心并无太大殊异。
身体纵在远方,心仍旧在一处饱受监禁,颠簸流浪、吞声踯躅不能言的缘故。
时日渐秋,凉风乍起,习习撩人,更有无边无际,白得茫茫苍苍的月,自然恨意顿生。
是古人一以贯之,性子里偏爱那一点“伤春悲秋”的多情与痴心,摆脱不得的。
而此处的“恨”,与其说是人间已是秋风日的恨,“枫叶荻花秋瑟瑟”、“那堪秋雨助凄凉”的恨,不如说是“岁月忽已晚”,生涯已蹉跎久久的恨、往事万千空记省的恨。
不知时光流逝如许仓促,徒然间,只剩了稍纵即逝的锦绣烟霭与人间情事,如此不堪紧握的。
生命里的辉煌灿烂,原来只是一忽儿的事,而恨自无穷,伴着连绵不尽的凉风,夜夜敲着小轩窗,如滴滴雨雪落在眉间心上,惊起一圈圈回荡不息的涟漪,长长久久地把心叩响,一声声,一声声,如更漏悠长,点滴到天明。
再加那男戏子痴痴缠缠地唱,满腔心酸将欲倾付不能尽吐地,唱断人生坎坷跌宕万千不如意地,唱得前世今生惶惶然然地,唱到生涯迟暮里去。
感慨人间空余恨。
太惆怅了,全是人间惆怅客,不忍闻。
有故事的男男女女,情怀如丝的尘世众人,怎禁得住这般撩拨,自是暗自垂泪了。
泪也是沉郁无声地,便这般不经意,缓缓淌下了。
而那一曲,兀自不停地唱。
回忆,难免带着感伤与怅惘,因逝去的年华,果真千般好万般好,便纵有若干不堪回首的瑕疵,也自然粉饰太平,不值一提,叫人怎能不心怀无限念想。
亦有感动,感动于母女之间最终彼此靠近、心意交汇,彼此理解与诚心地懂得。
许鞍华镜头里的日本,恬淡纯美固然是有的,庭院、居室、车站、小路两旁茂盛蓊郁的植株、人与人的礼貌寒暄,以及精美的肴食,却终于只似一个观光客眼中的日本——
走马观花,看尽繁华轮廓,没能落到实处,无法深入肌理,是晓恩眼里的日本,新奇观赏里总透着不相容的疏离与陌生。
语言在此时,树立起了无可捅破的屏障,而更多的,是情怀的隔膜。
这自是适应情节所需、抒情要求,是许鞍华良苦用心、细致入微的敏锐视角。
而本土导演小津安二郎镜头里的日本,清水芙蓉,不事雕琢,落实到柴米油盐,一言一语的细致描摹,是朴实却隐隐含着光泽的,在平淡中只觉得分外妥帖动人,是能深入人心的艺术呈现。
他是难得的具有人文关怀的导演。因而,他的作品能够为人称赏与念念不忘。
无论何时,当看到有关日本的影片,自然瞬间想到小津安二郎,在心里,他的简约真切,不浮泛繁重的美学风格已然深得我心,自此总有“曾经沧海难为水”“取次花丛懒回顾”之感怀。
对日本的那一点向往与记挂,绝大程度上是因着他的电影带来的渺渺却惊心的纯美,这是题外话。
电影里吸引视线的小细节有这些:
晓恩母亲与老友久别重逢,饮酒作乐,载歌载舞,房内竖在一隅、绣着绿叶白花、仿若栀子吐露芳华的米色屏风;
白发苍苍,老教师怀里始终不曾脱身的花猫,想着,若是一个人独居,便养这样一只不声不响,却知冷知热的猫,打发辰光,优雅地度日如年;
为了防止晓恩中毒而追赶不弃的农民大叔,得知晓恩是外国人,面容瞬间谦和,表露出了一种日本人的友善与热情;
晓恩独自坐在庭前背对镜头抽烟的画面,令人瞬间思及庆山作品《得未曾有》的封面配图里,背对镜头、默然而坐的庆山,是异曲同工之妙,独对缥缈远山,不知此刻眼神归于庭前,抑或远处,哪一个世界,或者闭目沉思,画面若是一瞬间定格,便是“相看两不厌”,是这样沉静端凝的姿态,只觉得独自消受觉知一方不染人烟、不与人言的丰盛富足的世界,吹过庭前的风声呜咽,或者花开花落,可观之、可静对,与世界保持这般清醒孤绝的相持,并无心叨扰,与破毁,这一忽的沉默,况味无穷;
当然,还有葵子与旧情人相会的小酒馆,墙壁上贴着的清纯亮丽的山口百惠,穿着亮黄无袖夹克,那灿烂的笑容;
影片快要结束,晓恩回广东探亲那一节,梳两个小辫,坠在两端,穿一件白衬衫、蓝布裤的张曼玉,如邻家妙人,不知多清丽可人。
在痴缠无边的一曲《客途秋恨》里,影片结束。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胭脂扣》里女扮男装的如花唱得到底挑逗意味多一分。
事实区区八字里,含着不知多少绵绵密密愁绪。
怪道人人“却道天凉好个秋”,凉的是身在秋而心望仲春阳光明媚,和暖如初不愿归来,却不得不归来,归来只在心间。
而这场雨兀自未停。
我们浑然是风雨独行的人间客,走在岁月无声,沧桑在心的红尘。
不知何时可宿可栖,何时落叶归根,走在年华老去的征途。
我们一直感受着空落无依的“恨”。